第96章不见君(七)◇
◎书房◎
不见君(七)
“柏医官,许久不见。”
曲悠向他低头示意,柏影挥挥手,笑眯眯地说:“怎地这么客气了?”
听他此问,曲悠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她重新转过头去,忽地道:“柏医官,我想问你一个有些荒谬的傻问题。”
“但问无妨。”
“其实近日我也多思,恰好你来,便想问你一句。倘若,我是说倘若,你有一日饮了圣水,瞧到了你的前世今生……”
她说到这里,看了看柏影的神色,不过柏影并不是规规矩矩的性子,反而颇有兴致地道:“有点意思,继续说。”
“你看见,有一世,你卑躬屈膝地做了一辈子的奴婢,还有一世,你在这世俗的规训和禁锢下郁郁一生……她们与你截然不同,可确实是真切地存在过的,瞧见之后再醒来,这时的你,还是你吗?”
柏影沉默片刻,“啧”了一声:“这话问得好奇怪,我不如反过来问,如今你自在一身,夜深忽梦前世,你觉得那时的你,就是你吗?”
“我们与孩提时不同,但五岁和及笄时总还是一个人,见了许多,成熟了许多,你当然可以继续如少时一般天真,但既然长大了,人怎么会愿意回到过去呢?”
曲悠怔了一会儿,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红色门槛后的中庭,应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是那时的我了,经历在人身上的烙印,是很难洗脱的。”
她说完了这句话,忽地抬腿迈过了面前那道朱红色的门槛。
一侧的小太监想要拦下,却见她迈过去之后并未前行,而是站在原地,便不再上前,恭敬地垂手退到了一侧。
“柏医官刚才说,没想到我会等在这道门槛之后,”曲悠扬起头来,对他笑道,“其实我方才站在那里是在想,越过这道门槛非常容易,难的是走过来之后我要做什么。”
柏影的目光从地面移到曲悠的身上,她朝着身后遥遥一指,露出个略有些苦涩的笑容。
“不过是道槛罢了,抬抬腿便能过去,可若我不管不顾地跨越过去,到我夫君身侧去,那边瞧见的大人们明日上朝就会再参他,于是今日情形重演。在现在的情境之下,我固然有自由,但因着不想牵累他,我可以让渡这自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柏医官会觉得我想的太多吗?”
“不敢不敢,是我小瞧你了,”柏影拱手朝她告饶,“我只想着,你从前一腔孤勇,敢上街去敲登闻鼓,怎地如今面对着脚下的门槛踟蹰再三?却不知,原来你心里早已想得极为透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说一句。”
曲悠笑答道:“此与彼不同,孤勇也不是不管不顾的自由,总是要有限度的。”
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听见身后传来庭杖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周檀向来十分能忍,绝对不会痛呼一句。
柏影踮脚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曲悠却没有转身,她伸手扶着门边的漆柱,低头重新看去。
皇庭的门槛总是修得极高,一道又一道,就像是这些年——或者说是这几世来她和周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磨难。
他们彼此扶持着走了千山万水,跌倒了也能爬起来,好不容易迈过了最高的那一道——
她没有如前世一般,死在周檀简陋的坟堆边,死在西境城墙外烈烈的风里,死在军队围城时汴都的城门前……
熬过了三春的雪,她走到了最后一个困惑之前。
可是如今,她完全看不清布满风雪的前路,于是一步也不敢走。
损伤自身倒不算什么,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一步,会不会给前方不远的周檀带来影响。
她前世今生,所求的不过是周檀能够得以善终,安享晚年,不要背负着那些不属于他的污名。
如今她就在他身侧,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呢?
想清楚之前,她不敢挪步半分,心爱之人,怎能用来和天命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