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往后您别再跑这么远路了。这一盆花得十多斤重。我要是看花,到花房去看好了。&rdo;唐先生说。
&ldo;您哪里有空呢?&rdo;老花农说。他牢牢记着上次唐先生埋怨没有时间工作的话,才一次次把花儿送来。
&ldo;可是……您送花,也不要我付钱。怎么成呢?哪能叫您白送。&rdo;
老花农摇着一双又厚又黑、短粗的手,说∶
&ldo;没啥,没啥。俺就一个儿子,他做事,不要我的钱。我的钱用不了,没嗜好,也没处花,连烟叶子也是自己种的……您干啥要提钱呢!&rdo;
&ldo;可我怎么谢谢您呢?&rdo;
&ldo;啥?&rdo;
&ldo;我说,我总得谢谢您。&rdo;
老花农听了,在他黑黑发亮的铁球一般的鼓脑门下,两只无神的灰色小眼睛直怔怔地盯着唐先生。
&ldo;您真的要谢谢俺?&rdo;
&ldo;是呵……&rdo;
&ldo;那……&rdo;老花农变得犹豫不决,然后他象下了决心那样地说,&ldo;您就送俺一只您刻的烟斗吧!&rdo;这时,他的表情既是一种诚恳的请求,也好象因为开口找人家要东西而不好意思,甚至挺窘。
&ldo;噢?行!没问题,我给您去拿一只!&rdo;
唐先生说着,转身走进屋。一边想,这老范的性格真够怪的。自己刚和他认识那次,曾经要送给他一只烟斗,他怎么不要呢?
唐先生打开玻璃柜门,里边的烟斗不多了。最上边的一格仅仅还有五只。其中两只是他的杰作,一直没肯给人。另外三只是新近雕的,也属精品,但都有主了。是一位名诗人,一位市艺术处处长,一位电影大导请他雕的。这几只烟斗完全可以摆在博物馆的陈列柜里。他没动这些,而从下边一层内一堆属于一般水平的烟斗中,选择一只刻工比较简单的,刻的是五朵牡丹花。还是刚刚开始刻烟斗时的作品,艺术上还不太纯熟。但他以为,这对于不懂艺术的老花农来说,足可以了。便拿着这只烟斗,在手心里揉擦干净,走出去,给老花农。
老花农一见烟斗,眼睛象一对灰色的小灯泡亮了起来。唐先生没想到,这双小眼睛居然有这样的神采。
&ldo;您……&rdo;老花农欢喜得声音都震颤了,&ldo;您真的把这么好的烟斗送给俺吗?&rdo;
唐先生见老花农如此喜爱,心里也挺满意。这么一来,总算还了所欠对方送花的情。&ldo;是呵,您拿去吧!&rdo;说着,把烟斗递给老花农。
老花农双手郑重地接过烟斗,激动得吭吭巴巴地说∶&ldo;谢谢您,唐先生,真谢谢您,俺回去了……&rdo;
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双手捧着的烟斗,走去了。
四寂寞中的叩门声
唐先生坐在那张高背的皮椅子上,抽着烟斗。他显得疲惫不堪,软软无力,身子坐得那么低,好象要陷进椅子里似的。那样子,仿佛一连干了三天三夜的重活,撑不住了,瘫在了这儿。
他的眸子黯淡无神。嘴角上那一对喜悦的漩涡不见了;天才入秋,他就套上两件厚毛衣,当下还象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屋里静得很,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好几天没有擦抹过,没有客人来。
他的一幅画被莫名其妙地定为黑画‐‐还是那个曾请他刻烟斗的艺术处处长定的。那位处长本来挺喜欢他的画。但为了迎合上边某种荒谬的理论,为了自己在权力的台阶上再登一级,亲手搞掉他。一下子,他又失去了一切。在受到一连串批判斗争之后,被撇在一边,听候处理。于是,他再一次落魄了,无人理睬了。每天从大门进出的又只剩下他和老伴两个。喧闹的人声从屋内消失,还摆着几只名人和要人请他雕刻的烟斗。这儿只烟斗刻得精美极了,却放在那里,没人来取。他重新贪图到歧视和冷漠的滋味;至于寂寞,他反而觉得挺舒服,挺难得,和这一次反复之前的感受大不一样。生活的变化使他获得多少积极和消极的处世哲理。反正他再不把那重新被夺去的荣誉、那众星捧月般虚幻的荣华,当做生活中失落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已经许久没听过这声音了。他撂下了烟斗,趿拉着鞋去开门。打开门,不禁惊奇地扬起眉毛。原来一个人抱着一盆特大的金光灿烂的凤尾ju正堵在门口。因花枝太长,抱花盆的人努力耸着肩,把花盆抱得高高的,遮住他的脸,但枝梢还是一直拖到地上。
呵,是老花农‐‐老范!不用说,肯定是他来了。他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而在自己春风得意之时,他却悄悄避开了。并且决不声不响地用一片真心诚意对待自己。唐先生感到一阵浓郁的花香,混着一股醇厚的人情扑在身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乱嘈嘈的感触。嘴里忙乱地说∶
&ldo;老范,老范,快请进……好,好,就放在地上吧!这花儿开得多好!好大的一盆,重极了吧!&rdo;
来人把花儿放在地上,直起腰。他看了不由得一怔;来人竟不是老范。他不认得。是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人,穿件黑布夹袄,装束和气质都象个农民。手挺大,宽下巴,一双吊着的小眼睛,皮肢黑而粗糙;鞋帮上沾着黄土。
&ldo;你?&rdo;
&ldo;俺是您认得的那老范的儿子。&rdo;
唐先生听了,忽觉得他脸上某些地方确实挺象老范。忙请他坐,并给他斟了杯热茶。&ldo;你爹还好吧!这两天,我还正想去看他呢!&rdo;唐先生这话真切不假,毫无客套的意思。
不料这青年说∶&ldo;俺爹今年夏天叫雨激着,得了肺炎,去世了。&rdo;他的声音低沉,但好象事情已过了多日,没有显得强烈的悲痛与难过。
&ldo;什么?他?!&rdo;唐先生怔住了。
&ldo;俺爹病在炕上时,总对俺念叨说,唐先生最爱瞧凤尾ju。这盆是他特意给您栽的。他嘱咐俺说,开花时,他要是不在了,叫俺无论如何也得把花儿给您送来。&rdo;
唐先生听呆了。他想不到生活中还有这样的事。一个对于他无足轻重的人,竟是真正尊重他,真心相待于他的人……他心里一阵凄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习惯地从茶几上拿起烟斗,可是划火柴时,手抖颤着,怎么也划不着。那青年一见到烟斗,忽然象想起什么似的说∶&ldo;唐先生,您知道俺爹多喜欢您刻的烟斗吗?您曾送给过他一只烟斗吧!他临终时对俺说,&lso;你记着,俺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穿得象样不象样都不要紧,千万别忘了把唐先生那只烟斗给俺插在嘴角上。&rso;&rdo;
&ldo;什么?&rdo;唐先生惊愕地问。他很象没听清这句话,其实他都听见了。
那青年又说一遍。他的脑袋嗡嗡响,却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直到现在,唐先生的耳边还常常响着那傻里傻气的&ldo;美,美呀!&rdo;苍哑的赞叹声。于是,一个难解的问题便纠缠着他∶这个曾用一双粗糙的手培植了那么多千姿万态的奇花异卉的老农,难道对于美竟是无知的吗?那死去的黑老汉在他的想象中,再不是怪模怪样的了,而化做一个极美的灵魂,投照在他心上,永远也抹不去。每每在此时,他还感到心上象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板似的,怀着深深的内疚。他后悔,当初老花农向他要烟斗时,他没有把雕刻得最精美的一只拿出来,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