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瞧吧。”小林最后说,抬起头来看天,星星这会儿更亮了,清冷冷地,像一串音符。水儿的美丽和妖异越来越令小林不安,一天,她忍不住问姐姐:“你觉不觉得,水儿有点怪?好像突然对跳舞很有学问似的?”大林不理那些,只要女儿活着已经喜滋滋,闻言不经意地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曲风教会她的吧。”“她和曲风,还真是很有缘的样子。”妈妈也说,“晚上,叫曲风来家吃饭吧。”小林答应一声,又问:“医生替水儿检查过,怎么说?”“病情暂时稳定,可是要接受化疗。”“化疗?”小林一愣,注意力立刻从对女孩的疑惑转移到关心上来,“她还这么小。”大林低下头,声音里满是苦涩:“她的头发会脱落,如果仍不能好转,只怕……不知道这样让她多受罪是好事还是苦差?”她心里只有女儿的健康,此外别无所思。女儿的意义,是一个叫她“妈妈”的小小孩童,只要她一天叫她“妈妈”,她就一天视她如珠如宝,才不理她是爱了舞蹈还是爱了文学,就算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能说六国外文,背上长出翅膀来,她也依然是她女儿。水儿初醒时,还真有一段日子不肯喊妈妈,开口闭口只是要找曲风,找到了,也不说别的话,只握住他,恋恋不肯放手。但是后来忽然有一天,她开口叫妈了,是哭着叫的,感动至极的那种哭,叫得动心动肺,就好像她有很多年没叫过而忽然重新找到母爱温暖似的。那一刻,大林比任何时候都感动于自己是一个母亲,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女儿,仿佛母鸡护住她的小鸡。水儿是这样地小,这样地弱,这样地孤助无援,她真希望可以替女儿承受所有的病痛,付出一切代价来交换女儿的健康。可是,她却无能为力。看着女儿因为化疗而受苦,她的心如刀割,却什么都不能做,惟有袖手旁观。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比任何刑罚都更残酷而难以忍受的。抱着病弱的女儿,她泪流满面,一声声心痛地呼唤:“水儿,妈妈真是没用,真是没用……”水儿举起手来轻轻拭去母亲的泪,温软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是你妈妈呀。”大林看着女儿,又是哭又是笑,“这世界上,一个母亲最宝贵的,就是她的孩子。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的事,可是,我却什么事也不能做,我真是心痛。”水儿哭了,抱着大林说:“妈妈,我真没想到,母爱这么伟大。”她依偎着母亲,悲哀地说,“只可惜,我不能长久地陪着你。我知道,我的时间不会很多,妈妈,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还能活多久?”听了这一句,大林的心都碎了,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反而要小小的水儿来安慰母亲:“妈妈,别哭,我们可以多聚一天,也是一天的缘分,我真幸运有这样爱我的母亲,妈妈,你后不后悔有我这个女儿?”“水儿,你长大了!”大林泣不成声,却从心底里开出喜悦的花来,感动地说,“妈妈不后悔,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不会后悔有过你这样一个女儿,你是妈妈最亲爱的,最宝贵的,得到你,是妈最大的幸福,失去你,是妈最大的伤痛……”“妈妈,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太伤心好不好?”水儿的泪和母亲流在一处,“每个人都会死的,死一点都不可怕,很平静,很美,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太伤心,因为,我爱过你,你爱过我,这就足够了,我没有白来一趟,你也没有白疼我一场。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呢?妈妈,我感谢你对我这么好,有你这样的妈妈,我真的很幸运,生得幸运,死也幸运,真的,只要有爱,怎么样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妈妈,不要哭,不要哭好吗?”大林抱着女儿,更加泪如雨下,女儿每句话都深深打动了她的心,使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忽然变得这样懂事,怎么能说出这样既感性又理性的一番话来……水儿一天天好起来,但仍然虚弱,不能站立,对曲风的依恋,也越来越强。她的苍白的病靥,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会有一丝红晕出现。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常常昏睡,可是只要醒来,她仍然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惊艳。这天,曲风无法抗拒她不住地央求,终于向医生请允,和小林用轮椅推着她去公园看荷花。他们漫步荷塘,引起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注目,小林十分不自在,曲风和水儿却都是我行我素,对人们表情各异的目光视而不见。池塘里,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荷花,粉的如霞,白的如雪,而亭亭翠盖如绿云,每有风来,花与叶轻轻摇曳,含情欲语。曲风看着盛开的荷花,不禁又想起往日同天鹅一起来荷塘垂钓的往事,问水儿:“还记得我们的天鹅吗?”“当然。”水儿说,专注地望着曲风的脸,“我听说她被烧死了,是吗?”“是的。都是我喝醉酒害死她。我很想念那只天鹅,以前总觉得是我在照顾她,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其实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陪伴我。”“你很伤心她离开吗?”水儿问。曲风重重点头,认真地说:“很伤心。以后,我都不会再有那么忠心的朋友了。”“有我陪你,还不能安慰你的伤心吗?”“那不一样的。”曲风说,蹲下身来,顺手揉乱女孩的头发,“你知道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以重复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无可补偿。”“比如那只天鹅?”“尤其是那只天鹅。”“那么,除了天鹅之外,还有什么人是你无法忘记,失去她便不可复得的吗?”水儿忽然抓住他的手,热切地追问,“有没有一份情是你最珍惜的?要长久怀念的?有吗?”“水儿!”小林不安地打断外甥女儿的问话,水儿那种奇特的神情又一次令她莫名恐惧——那么热烈而逼切的语气,那么深那么黑的眸子,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黑密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地,如两只蝶,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她哄劝地说:“我们不要讨论这些问题好不好?你还小,感情的事,不是你来关心的。”“不,我想知道。”水儿看也不看她,只是摇撼着曲风的手追问:“有吗?有这样一个人让你长久怀念吗?”曲风看看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寞感伤。他想起了他的父母,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人,有什么理由谈论恩情和怀念?从小,他就活在卑微和羞耻中,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羞耻,因为寄人篱下的命运而卑微,更因为自己独来独往的个性而备受指责。所有的人,包括把他带大的阿姨,都对他的存在表现出一种既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的态度,好像奇怪这个多余的不该降生的人为什么仍然活在世上。阿姨因为善良的本性而收养了他,可是二十年来一直在怀疑自己这善举的正确性,并且从不掩饰她的这种怀疑和后悔,从小到大,他听到的最熟悉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我,你早就小猫小狗一样饿死了,你亲爹亲妈都不要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管这档子闲事儿……”直到今天,他每次去阿姨家的时候,有时仍然会听到她老调常弹,从来不忌讳这种话是否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在他们心目中,他同一个被施恩收留的野狗崽子没什么不同,给他一个窝一口饭已经是天大恩赐,哪里还要额外给予温情?而一只狗,又哪有什么自尊个性?是的,他没有亲人,只有恩人。这恩,要他用一生一世来回报。回报的方式,是寄钱。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阿姨家了,但是每月领了薪水后都会准时寄钱回去。他们养他二十年,而他已经决定,会寄钱寄到他们善终,以此报恩。只是恩,没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