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呢?栀子花知道吗?就因为团长说了那句“丹冰会听到的”,曲风便向奶奶提出,他要常常来看丹冰,给她弹琴。奶奶答应了。奶奶的年龄其实和曲风妈妈也差不多,但她的确是位奶奶,她像一位真正的奶奶那样关心着曲风,安慰他的内疚与落寞,给他讲丹冰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丹冰睡后,这屋子实在是太静了。常常,当她对着大镜子打盹,就会恍惚间看到镜中有个小小女孩在练舞。那么小,才六岁,因为孤独而无助,只有不知疲倦地跳着自己才知道的舞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丹冰的童年是那样寂寞。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孤儿。他的血液里,有着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自小养成那样乖戾不羁而又渴望自由的个性。同丹冰一样,他的亲人也都在国外,不同的是,他们不给他钱。原因很简单——他是个私生子。他的爷爷在二战时参加美国军队来到上海,诱奸了他奶奶后回到西班牙,留下他奶奶,在人们的白眼和嘲讽中屈辱地生下他的爸爸,所以他的爸爸是个私生子;后来他爸爸同他妈妈相爱,已经谈婚论嫁了,忽然那个西班牙的富爷爷来信找他,提出如果他肯代表他的家族与另一个富翁家族联姻,他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国籍和一份不菲的遗产,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投奔了去,连个地址都没留下。那时他妈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堕胎,只有恨恨地生下他,却连看一眼也不愿意,就将他送了人。现在,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死在不同的国度,可是他们留下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私生子的命运。生命可以结束,命运却会重复。他在阿姨家长大,很小就读寄宿学校,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音乐学院,直至成为一个芭蕾舞剧团的风流琴师。他弹钢琴,也拉大提琴,手风琴,甚至吹口琴。他对一切乐器都感兴趣,热情不亚于丹冰之于舞蹈。可是他的热情也是冷的,带着仇恨,和对生命深深的厌倦。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没想过将来,可是当这条命被一个女孩子用自己的生命挽救过一回后,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生命的价值,他现在是在替两个人活,不然女孩的牺牲就落入了虚空,变得滑稽。琴声响在病房里。一声叹息传来。曲风蓦地住了手:“是谁?”没有人回答。风动纱帘,花叶拂疏,丹冰在床上沉睡。曲风自嘲地笑笑,是幻觉吧?守着睡美人一样的丹冰,特别容易产生幻觉。接着又是一声叹息。这次听清了,却是奶奶。奶奶穿着绿色暗花的丝绒旗袍,端着一杯红茶站在门口,轻轻说:“你也弹了很久了,累了吧?喝杯茶,歇一歇。”那时,曲风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诚心诚意地叫一声:奶奶!天鹅湖〖我又给你写信了。我知道这些信都是发不出去的。但是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它们。有人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身体在土下风化,或者,化做天鹅。可是这些信还在,于是我对你的爱也还在,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当我在纸上写下对你的爱,我的心也就钉在了纸上。这些纸拿在别人的手里,一拿起就变了灰,散在风中,风一吹,就空了。我的爱也空了,灵魂得到飞升。如果我不再爱你,我会变得很轻松。轻如天鹅。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丹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湖边。天鹅湖。荒野密林的深处,绿柳成阴的湖岸,岸边是鲜花烂漫,鸟语呢喃。湖面上青萍聚散,荷叶连天,有无数天鹅在其间冉冉地游。天鹅,真的天鹅。丹冰在动物园看过天鹅,专心揣摩过它们的姿态,并将它融进舞蹈。可是,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到一群野生的天鹅,这还是第一次。天鹅们在湖上嬉戏,优游而雅。一层淡淡的绿烟浮动在湖面上,随着风的吹拂时聚时散,变幻无穷,像一个做不醒的梦。湖底青荇摇曳,引得鱼儿不住地接喋。有风将岸边的落花吹了到水中,载浮载沉,渐行渐远。丹冰艳羡地看着,目夺神驰,只觉水光云影,摇荡绿波,不待仔细寻味,却已变幻于无形,真是画里也描绘不出的美景哦!她不是一个善诗的人,可是此情此景,却使她想起一首极古老又极简单的诗来了——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如果可以将“鱼”字改成“天鹅”,就更恰当了。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手,她的手臂化成了两只翅膀,而她的脚,脚趾粉嫩透明,趾与趾间长着小小的蹼,她惊叫,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是一种鸟鸣——哏哏!哏!哏哏!她变成了一只天鹅。一只不折不扣的真天鹅。丹冰张着天鹅的翅膀奔至湖边,在水面投下自己的身影:小小的冠,小小的喙,完美的双翅,还有完美的蹼,她真的变成了天鹅!临波照影,她细细地想回头,想到舞台上最后的演出就再也想不下去了。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片断是《天鹅之死》里那个凄婉的收场动作,双臂摆合,愈伏愈低,渐渐合拢羽毛,宛如安静地睡去。再醒来,黄粱已熟,而她,变作了天鹅。今夕何昔?此地何地?是她撞进了时间隧道?还是已经重新转世投胎?这里是世外桃源亦或绿野仙境?如果再回到人间,不知是不是已经百年?天鹅们看到有新伙伴加入,并不见得友好,一齐对着她示威地鸣叫——哏!哏哏!丹冰听出了那语气中的愤怒和不欢迎,却听不懂具体的含义。她委婉地解释,想向它们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可是——哏哏,哏哏。她发出天鹅的鸣声,可仍沿用着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她是一个异类!她哑住,知道自己做了一只“夹生天鹅”——空有天鹅的身体,可是思想,仍然是个人,是那个跳舞的小姑娘阮丹冰。天鹅们听到她错乱的鸣叫,以为是挑衅,更加不满了,结成一队向她逼近,一齐振翅斥责:哏哏!哏哏!没有人了解自己的语气,哦,不,应该说,是没有天鹅了解自己,丹冰落寞地低下头,游至角落里,对着湖水清理自己的羽毛,心底盛满难言的孤寂与哀伤。初夏,乍暖还寒,她半埋在水中,天鹅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人的泪。水犹冷,眼泪更冷。做人的时候,常常喜欢感慨着一句话:人在人群中最孤独。现在才知道,一个拥有人的灵魂的天鹅在天鹅群中才真正孤独。暮色四合,夜的温柔一层层浓浓地拥围上来,略觉清寒。丹冰用翅膀裹住自己,怀念着鸭绒被和木板床。再硬的床也比最软的草好呀。露水打湿了她的羽毛,她微微打个寒颤,举首望天,广漠浩瀚的夜空点缀着几颗疏落的寒星,横着淡淡的一缕云,若有若无的云丝中,一轮孤月高高地悬着,冷冷地绽放一天清峻的光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世沧桑,万家灯火,还有这寂寞的丛林湖畔。湖心岛上,天鹅们都睡了,立着一只脚,连负责守卫的哨兵天鹅也朦胧。丹冰睡不着,怎么能睡得着呢?这是她天鹅生涯的第一夜,太离奇,太渺茫,太莫名其妙,太匪夷所思了。还不习惯站着睡觉,一双翅膀有事没事地扑打着,不明所以。她还是一只新报到的天鹅呢。她漫步在湖边,欣赏着刚刚抽出令箭的荷花,已经是五月了,很快这些花就会开放,像一个个凌波仙子舞在水面,像塔里尼奥在舞剧中扮的仙女。哦,仙女,那真是一出美丽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