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他张了张唇瓣,心中那句“真想与你再同看一回槐花”,盘桓在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esp;&esp;过了十八槐,走过金水河上的断虹桥,从熙和门出去,巍峨高耸的午门,就在眼前。
&esp;&esp;摇光站在熙和门前,抬起帽檐,向重重宫阙回望。夕阳之下金水桥蜿蜒如带,波光粼粼,望得更远一些,在苍苍暮色中,太和门所盖的金黄琉璃瓦金光流转,硕大的白石基座宽阔威严。铜狮狰狞怒目,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esp;&esp;这样恢弘博大的景色,在小小的后宅,是看不见的。
&esp;&esp;这就是天子听政之所,各部官员按照品秩依次而立,皇帝便坐在最高处,是万人视线所聚集的中央。列位臣工山呼万岁,她的阿玛曾经也在其中。
&esp;&esp;她忽然想起,去岁冬天,她人在天涯
&esp;&esp;葫芦奉太皇太后的命守在前殿,老太太也许是知道皇帝会来,所以特地派了人在殿前守着传话。
&esp;&esp;他从一片灯影里小心翼翼地挪到皇帝跟前,打千儿请安,喜兴洋洋地说:“奴才慈宁宫葫芦,给主子爷请安啦!”
&esp;&esp;皇帝勉强平复心绪,草草道了起,又问,“老祖宗不在殿内么?”
&esp;&esp;葫芦摇摇头,老实巴交地回话:“老主子记挂着今儿是主子爷的万寿节,领着二位嬷嬷,正在后面大佛堂礼佛。”他趁着天黑,才敢飞快地觑一眼皇帝的神色,见天子仍是寻常那样恬淡的模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接着道:“主子爷还请进西暖阁稍待,容奴才们孝敬主子进茶。”
&esp;&esp;皇帝说不必,老太太不在殿内,按着礼数,他没有进去坐的道理。皇帝负手站在廊下,内殿里一阵窸窣声响,紧接着慢慢悠悠地晃出只猫,那是宝爷,观望了好一阵子,才在皇帝腿边蹭了蹭。
&esp;&esp;皇帝想起她在慈宁宫当差时,老爱抱着宝爷,不免笑了。
&esp;&esp;太皇太后直到戌正时才从大佛堂出来,皇帝在廊下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李长顺几次三番想劝他回去,皇帝都恍若未闻。因此瞧见两列灯笼从廊角如水般涌出金芒时,一旁侍立的人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esp;&esp;灯火温和,照彻皇帝的眉眼,他向重重光影深处颔首问安,口中道:“孙儿给皇玛玛请安。”
&esp;&esp;太皇太后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就着灯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老太太心里百味混杂,既有欣慰,亦有心寒。他可以固执到这种地步,足见是用情至深,托付了满腔的真心。但是往往想要紧紧抓住的东西,往往难以抓住。
&esp;&esp;太皇太后终究是心软,虽然开了春,在风口上久站,兼之喝了酒,对身子并不好。老太太叹一口气,发了话,“到里头坐,苏塔,命人沏热热的茶来。”
&esp;&esp;皇帝是个要强的性子,纵然再累,面上依旧是从容不迫的。他随着老太太进了西暖阁,在炕边坐下,客客气气地接过蒲桃奉来的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目,他却不忙着喝,将盏子搁在炕几上,直表来意,“这样晚,还来搅扰玛玛,委实是孙儿的过错。”他看着太皇太后,微微含笑,“听说您今日传错错来与家里人说话,如今前头大宴散了,外臣命妇皆已出宫,孙儿也来接她回去。”
&esp;&esp;往常皇帝要问起摇光的事,向来前头还得有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如今这么直言不讳,想必是心有隐忧。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却不着急答他的话,反而问:“你曾与我说过,心若恒一,山海可移,便做愚公也不要紧。如今我问你,山移了几成?”
&esp;&esp;西暖阁里挂着料丝万蝠万寿图四方灯,灯下的皇帝澹然沉笃,徐徐道:“移山非一人之力,须齐众人之心。孙儿自有孙儿的考量,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不急在朝夕,还请玛玛放心。”
&esp;&esp;太皇太后便觉得很好笑,明明在国政上已经收放自如,到了儿女私情上却还是个傻小子愣头青。老太太说是了,“你深谙取舍之道,亦明白不能急在一时。知道舍掉一个舒宜里氏一举多得,换来宗室归心,清除痼疾,保江山社稷百年无妄清平。那么一个舒摇光,你又为何,舍不得呢?”
&esp;&esp;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皇帝耳里,却不啻一道惊雷,直直在脑中劈开。年轻的帝王望向他的祖母,一字一句。
&esp;&esp;“唯独她,不能舍。”
&esp;&esp;这句话掷地有声,并不客气,隐隐透出锋芒,如同泓泓寒光。自从太皇太后归政后,皇帝以天下孝养太皇太后,从未有过忤逆。这样的语气是大不敬,西暖阁中侍立的宫人闻言,纷纷跪了下去,就连苏塔与芳春,都不敢再站着。
&esp;&esp;太皇太后却并不在意,微微扬首,让苏塔芳春领着暖阁里的宫人出去。老太太端详着他,“定晔,你很小的时候,玛玛就教过你,天子宝玺须得用血来盖,你在颁下旨意的那一日,就该知道你与她本不可能有结果。你却执迷不悟,直至如今!”
&esp;&esp;如同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扑来,剜骨寒心。皇帝稍稍平复呼吸,极力压抑,“玛玛,我这一生,都从没有妄想把握住什么。君王恪尽君职,一举一动皆干系天下,不敢懈怠,这是您教我的,我从无一日敢忤逆。”他顿了顿,眸光如海,“可她不一样。我从没放心地去对待一个人,因为我不敢,更谈不上全心全意。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她不一样!只有与她在一处,我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我是一个活着的人。”
&esp;&esp;皇帝的目光灼热,仿佛是从荒原上燃起的一把火,火光明亮,照彻天地。
&esp;&esp;“她是我唯一的妄想。”
&esp;&esp;“她走了。”太皇太后迎上皇帝的目光,坦然地说,“我让她走的。”
&esp;&esp;皇帝扬声便唤李长顺,曳金振玉,掷地有声,“传话阿琅阿,明日一早封九门。传朕口谕,禁卫军即刻待命,随朕出宫!”
&esp;&esp;太皇太后立喝:“站住!”
&esp;&esp;上用的锦缎,挺括有力,拂起来铮然有声。老太太话音未落,皇帝已举步越出殿外,夜风吹得他袍裾哗啦作响,那上头原本织着团龙暗纹,在月色与宫灯的映照下,时隐时现,露出锋利无比的爪牙。
&esp;&esp;天子之怒,有迫人之势,慈宁宫高台宽广,守在慈宁宫内外的宫人都不敢直视他,纷纷跪倒。在汹涌深浓的夜色里,站着的只有太皇太后与皇帝。
&esp;&esp;太皇太后就站在廊下,看着皇帝的背影,语转森寒,“宫门戌正下钥,无故不得开宫门。我看哪个敢开!”
&esp;&esp;一弯月色如银,穹星漫天,明明都是春日了,怎么还这么冷。
&esp;&esp;在庞庞烛火中,皇帝凄楚地笑了,那笑意苦涩,绵延起深重的痛苦与无奈。
&esp;&esp;“孙儿从没有求过玛玛什么,这是千里斜阳
&esp;&esp;皇帝猛地一顿,仿佛是被人兜头浇了桶冷水,浇得指节发凉。从万寿节的宴席到慈宁,从慈宁到策马出宫,不是不累的。可是他跟疯了一样,他跟疯了一样一路逼到这里,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步却勾起无数陈年往事,宛如天堑。
&esp;&esp;他知道她就在里面,从前隔着重重宫墙,可是两心相通,并不觉得遥远,如今只隔着一扇门,仅仅只隔着一扇门,他知道,她是再也不会,伸手递给他一枝梅花。
&esp;&esp;他心中酸涩万分,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难抑,牵扯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