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穿林渡湖而来,拂开她鬓角的碎发,露出一张无比清致的面容,徐云栖神情凝重扶住燕少陵抽搐的双肩。竹篾插入他左背,离心口位置极近,形势不容乐观。凤姿,俊逸翩然,徐云栖视线短暂在丈夫身上落了落,迅速移开在其余几人身上扫视。“谁来?”她语气总是这么淡然又冷冽。今日领衔来救人的是太医院副贰院判贺太医,他擅长把脉开方子,处理疑难伤口并非所长,其余人不想冒头,一时无人搭腔,直到一年轻的太医,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拧着医箱越出人群,“我来。”他目光清明,接上徐云栖的视线,露出佩服,“在下来给徐娘子打下手。”徐云栖面无表情颔首。银杏将自己的位置让开,拿着医囊退至徐云栖另一侧,韩太医迈过去坐在徐云栖身侧,徐云栖指着伤口竹篾,与他低声交流商议方案。银杏这边焦急等待桃青送来医箱。幸在桃青没让她久等,小丫鬟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医箱气喘吁吁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医箱被人接过往前一递,银杏接了过来,这一带地上都铺了一层牛皮毯,银杏跪在徐云栖身侧,将医箱打开。彼时,裴循已吩咐人用围帐将徐云栖并伤患团团围住,除了留下几位打下手的太医与侍从,其余人全部清除在围帐之外,独裴循与裴沐珩立在帐口,一人往外转身安抚受惊的官眷,一人负手孑立,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韩太医在她的指导下,手执镊子跪在燕少陵身后,小心翼翼开始将竹篾往外取,而徐云栖呢,双手执刀,按压住受伤的肌理,不断有血水冒出来,裴循侧过眸不忍看,连一贯冷情冷性的裴沐珩也眯起眼,徐云栖面色却没有半分变化。裴循瞧一眼侄子深邃的目光,再瞥一下坐在账外已表情凝滞的熙王妃,暗自抚了抚额。这时,闻讯赶来的燕平,跌跌撞撞往这边小跑过来,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内阁首辅,罕见面露惊慌,喘气不匀地喊着,“陵儿如何了,他如何了?”人皆有软肋,燕少陵就是燕平的软肋,这个老来子一直是他的心头肉。燕夫人见丈夫一瞬苍老许多,心痛如绞,坐在锦杌上含泪道,“太医院来了几名太医,正在给他诊治呢,我来了这么久不曾听到陵儿的响动,怕是怕是晕了过去。”燕平眼眶顿时一红,只是他不比燕夫人,他对太医院情形了如指掌,太医院最擅长治疗挫伤的要属掌院范太医,可范太医今日不当值,儿子伤得这样重,谁能救他。燕平苟着背拔步往围帐迈,随后就看到一注血水冲出来,一位纤细柔弱的女子飞快将准备好的纱布按上去,紧接着一人撒上药粉迅速帮着凝血止血,有人按压住燕少陵抽动的身子,个个身手敏捷,有条不紊,全程没有人发出半点响动。燕平先是吸了一口冷气,旋即慢慢冷静下来,隐约觉得徐云栖那张脸有些熟悉,他震惊又茫然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没做理会,他注意到血水冲出来那一瞬,染红了徐云栖月白的衣襟,她鬓角粘了一丝红,他大有过去替她拂下的冲动。十二王裴循连忙给燕平解释,
“燕阁老放心,珩哥儿媳妇该是师承名家,精通岐黄之术,方才便是她临危不惧,处置果断,方稳住局面,否则后果难以预料。”燕平毕竟见惯风浪,从徐云栖面前那几枚银针便看出实非等闲,再者,这些太医们都不是傻的,个个肯听她调派,就连贺太医都坐在一旁开方子,提前嘱咐人准备药水去了,可见他们对徐云栖深信不疑。燕平悬着心稍稍松懈,对着裴沐珩无声一揖,裴沐珩这才转身朝他回了一礼。从日中到日落,整个伤口处理耗时三个时辰,纤细玉指灵动轻巧,亲自清除腐肉,割除受损脏器,到缝补伤口,徐云栖全程表情没有半分松懈,却也没有丝毫慌乱,从头到尾她既郑重又平静,有一份超脱于年龄的沉稳。饶是高居庙堂的燕平,也忍不住生出钦佩。这个空档,燕平已将事情始末问清楚,眼神凉凉看了几眼小郡主,什么话都没说。秦王妃哪里料到自家的庶女闯了大祸,对着燕平和燕夫人是满脸愧疚,只吩咐人将小郡主绑回去,说是要从严处置。燕夫人连个眼神都没给秦王妃。倒是熙王妃神色落寞与燕夫人欠身,“说来说去是为了我家珊珊,少陵这份恩情,我熙王府没齿难忘。”不一会,熙王也赶到了。今日熙王奉旨在南郊大营巡视,入宫复命听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赶来,熙王妃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丈夫,又想起帐中情形,头额青筋窜跳,压根没心思与丈夫解释。倒是燕平简短告诉他经过,熙王气得扭身,虎视眈眈寻那小郡主。那眼神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小郡主吓得躲在哥哥身后。秦王妃怕场面闹得难堪,立即将人带走。裴沐珊冷冷注视着她背影,脑海有个念头跟藤蔓一般攀延,木了片刻,她将父王身边的护卫唤至帐后,“招呼几个人,乘黑给我把她往死里打,记住不要留下把柄。”护卫看了一眼熙王的方向,朝她拱手,“郡主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处置。”趁人不备,他悄悄闪身离开马场。裴沐珊仰眸望着渐黑的苍穹,用力拂了一把下颚的泪痕,闹到皇祖父跟前,无非是打几板子痛斥一番了事,燕少陵去了半条命,她也不会让裴文娇有好下场。至于后果,她顾不上,也不想顾。彼时夜色降临,马鸣阵阵,数百羽林卫擒着火把,将马场一带照得透亮。秦王赶到,安抚燕家,转身对着秦王府上下一顿猛斥,连着秦王妃也吃了挂落。秦王妃险些气死,秦王屋里小娼妇生得孽障,被他自个儿纵得无法无天,如今出了事,倒是怪在她头上,大庭广众之下,秦王妃只得忍着一肚子火,一言不发认了错。围帐外诸位老谋深算的狐狸打了一阵太极,秦王和熙王不约而同往帐内,这时熙王妃冷冷开口,“你最好不要进去。”熙王脚步一凝,面露愕色。裴沐珊来到他跟前与他解释,“爹爹,你是不知道,三嫂嫂简直是观世音在世,是她镇定自若处置了燕少陵的伤口,我才知她是南城大名鼎鼎的针灸圣手徐娘子呀。”熙王一口气差点呛在喉咙眼,如此,他还非要进去瞧一瞧究竟。这一进去,便看到自家那个乖乖巧巧的小儿媳妇,手执刀刃,纤指如飞割除伤口腐肉,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跟他在战场杀人时差不多,吓得他转过身来,拂了一把脸,以为自己看错,晃了晃神,他再一次探过头,这一会儿徐云栖已丢下刀刃,重新给燕少陵扎针,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娴熟轻巧的手艺,竟是让熙王生出几分自叹不如来。熙王满脸震撼地回过神,这竟然是他的儿媳。熙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出来,一抬眼,就对上妻子面罩寒霜的面容,再扫了一眼在场交头接耳的女眷,顿时头疼不已。儿媳妇成了女大夫,此事该如何收场?最后一抹生肌膏涂上时,徐云栖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朝对面诸人露出笑,“伤口缝补好了。”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几位太医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纷纷躬身下拜。徐云栖还礼。燕少陵侍卫探头往裸露的伤口一瞧,方才血污遍布,惨不忍睹,如今伤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条狭长的痕迹,他不可置信,忍不住热泪盈眶道,“郡王妃,您真是大罗神仙”笨拙的将士过于激动一时寻不到词语来形容。徐云栖笑了笑,扶几起身,太久没动,身子免不得晃了一下,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拖住她,温声道,“辛苦了。”徐云栖转身对上丈夫清隽的目光,咧嘴一笑,摇摇头,“无妨的。”这一笑颇有几分令灯火褪色的潋滟,倒叫裴沐珩有些失神。抬手将早准备的温茶递给她,徐云栖果然是渴了,抱着茶盏大口大口喝,银杏将医囊收好绑在腰间,又将医箱扔给桃青,腾出一只手给徐云栖抚背,“姑娘,您慢点喝,别呛到了。”众人笑。绷了一日的情绪因为这一笑缓解。燕平进来,先看了一眼躺在长几上的儿子,燕少陵面色白如雪纸,呼吸却是平稳许多,他长吁一气,对着尚立在围帐一角的徐云栖长身一揖,“郡王妃救命之恩,燕家没齿难忘。”徐云栖站着受了他的礼。这等场面,她司空见惯,内心毫无波动。即便那个人是当朝首辅。喝完茶转身与贺太医等人道,“接下来该如何安置,想必诸位比我熟稔,我便告退了。”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帐,徐云栖抬眼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问道,“什么时辰了。”裴沐珩目光注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立即答她,等到妻子看过来,才回道,“戌时三刻了,饿了么?我们去锦棚用膳。”徐云栖饿过头了,反而没有感觉,“车上吃吧。”再过一会就到亥时,她得早些回去歇息。账外女眷已陆陆续续离开,零星几位宫人在收拾锦凳与高几,只裴沐珊搀着燕夫人立在账外,待要与徐云栖行大礼,“郡王妃大恩,老身永不敢忘,他日待陵儿好了,再登门致谢。”徐云栖辨出老夫人气息不稳,恐心衰乏力,遂从腰间锦囊掏出一小瓶,倒出一颗棕色药丸给她,“此为保心丸,夫人服用一粒,会好受些。”随后与裴沐珊道,“他命已保住,修养数月便可如初。”旋即话音一转,“你跟我回去吗?”裴沐珊往里抬了抬下颚,神色怅惘,“我再看他一眼。”徐云栖不再多言,便与裴沐珩往马场外走。行到一处锦棚,见熙王妃和熙王坐在其内,熙王瞧见二人连忙招手,“陪着你们母亲先去马车,我这就去接珊珊。”女儿受此大挫,他不放心。夫妇二人来到台阶下立定,彼时熙王妃由郝嬷嬷搀着已站起身。熙王妃双目染了清霜似的,晦暗地看着徐云栖,想起方才女眷们的窃窃私语,心倏的一绞,泪水滑落眼眶,“徐云栖,你到底是什么人哪,你这身医术哪里来的?”她踉跄一步,下了台阶,来到徐云栖跟前,婆媳俩从未离得这么近。徐云栖步伐不退,先是一阵茫然,旋即渐渐冷清,回她道,“是我跟一江湖郎中所学。”外祖父早就交代过她,任何时候不要提他老人家的名讳,只道江湖郎中便可。徐云栖牢记在心。熙王妃给气笑了,她抬袖拂了一把泪,不断摇头,头疼得几乎要炸裂,却犹自忍着,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我自当感激你,多亏你帮了珊珊,只是,我也必须告诉你,堂堂郡王之妻,竟是个抛头露面的女医,你让他脸往哪儿搁,你想过”“母亲!”裴沐珩严厉地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转身吩咐侍从,“将王妃搀去马车,回府歇着。”郝嬷嬷等人不敢违拗,劝导着道,“王妃,这是在外头,有什么话回去说”熙王妃想起自己文武双全的儿子,满京城最出众的儿郎,却娶了这样一位妻子,有如明珠蒙尘,心里难受得似压了一块石头,更有一股难以遏制的绝望在胸口萦绕,徐云栖今日挺身而出,固然可佩,可是她儿子怎么办?熙王妃一路心如死灰回了府。徐云栖委实没料到熙王妃反应这么大。性命攸关之际,她不可能袖手,也不能袖手,这是她身为大夫的使命。徐云栖沉默着没动。她这一生见过太多人对她感恩戴德,还是头一回有人嫌弃她的医术,是她低估了女子行医对皇家造成的影响。裴沐珩神色倒是辨不出喜怒,他看着柔秀的妻子,伸出手牵起她,“咱们先回马车。()”手被他握在掌心,有一抹温暖的力量渗过肌肤,传入肌理,徐云栖转身过来,灯火稀稀疏疏,在他清隽的面庞摇曳,他神色依然是沉稳的,她却敏锐察出几分不同。半刻钟后,夫妻一道坐上马车,已有食盒搁在小几上,徐云栖先吃了几口裹腹,裴沐珩也陪着用了些,全程二人没有任何交流。吃完,裴沐珩亲自收拾食盒,掀开车帘,递给外头的黄维。马车缓缓往王府驶去,远处皇城灯火通明,巍峨的城楼被五六颜色的光芒妆点,褪去了几分肃穆庄严。徐云栖看了一会儿,将帘帐挂在铜勾,任平晚风徐徐掠进,安安稳稳坐在塌上吹风,默坐了片刻,她转眸看向裴沐珩,≈ap;ldo;抱歉,我不知这桩事给你们造成这么大困扰,我并非有意瞒你。?()?[()]『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去年除夕那场大雪,你着侍卫送我去医馆,我以为你会晓得。”裴沐珩偏眸静静看着她,深邃的瞳仁流淌着几分难以明辨的幽泽,“与你无关,是我这个丈夫不合格,不够关心你。”她明明坦诚自己擅长药理,是他错会,不知她身怀绝技。他一直以为他对妻子还算不错,今日之事狠狠给他提了个醒,他才知他对徐云栖远不算用心。徐云栖莞尔一笑,强行被圣旨绑架在一处的夫妻,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裴沐珩能做到这一步,徐云栖已经很满足。她眼梢微弯看着他问,“是不是让你掉面子了?”裴沐珩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却还是立即摇头道,“没有,我很感激你,若非你,妹妹往后陷入巨大的痛苦中,这一生会如何,难以预料,此外,夫人本事,令我钦佩。”“是吗,”徐云栖再次莞尔,“往后我还会如此,你能接受吗?”她语调一如既往轻柔温软,目光定定看着丈夫,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这一回,裴沐珩沉默了。自从他参与夺嫡,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一位怎样的妻子,出身名门,端庄大方,品行出众堪为官宦女眷表率。皇帝赐婚打乱了他的计划,起先他不满,直到朝夕相处半年,见妻子温柔娴静,性情洒落大方,他心想他无需一位名门之妻给他助力,如徐云栖这般能安稳地替他持家,他亦满足。只是若妻子行女医之道,出入城中给人治病,恕他不能接受。眼下妻子刚刚经历一场劳累的诊治,不是说话的时机,裴沐珩琢磨着回头寻个机会好好与她解释。“你累了,我们先回去休息。”他语气照旧温和。徐云栖收回视线,慢慢明白过来,双手交握搭在膝盖,渐而又放开,她抬眸看向窗外,光怪陆离的灯芒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闪烁,东一家炊烟袅袅,西一院宴席嚣嚣,甚至她还听到有妻子扯着嗓气骂丈夫的腔调,万家灯火徐徐在余光中撤退。这样的画面在她人生里并不鲜见。她已不记得多少个日夜,跟随外祖父白日行马,夜里乘船,就这样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她绝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事停止自己脚步。熙王府不能接受,她也不勉强,严格来说,她已违反了新婚之夜的约定,她退出。风吹乱了她鬓角,裴沐珩再一次瞧见那一抹血色凝固在她发梢,手臂抬起,白皙修长的指骨伸过去,在他即将替她剥落那一丝血痂时,那张明致面庞再次转过来,眼底笑意不褪,“三公子,我们和离吧。”裴沐珩的手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