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他,可以大口的咀嚼着激辣的朝天椒,可以在雪地中,如梁山好汉般挥舞着带红缨的长枪,凌厉、洒脱,令人崇仰……头撞石碑、胸口碎大石、喉刺钢枪、手指钻砖,不一而足……总之,这是一个近乎天神般的存在,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偶尔提起他,爸爸妈妈就畏之如蛇蝎,惶惶然唯恐避之不及。
无需细说,只是从对过时而响起的辱骂声,张霖就已然明白了一切。他面泛不屑,冷冷一笑:“你们先出去避几天吧,这里,交给我了。真要打起来,阵仗太大,我怕波及了你们,孩子们也都还小,不为你们着想,我也要为几个侄儿着想。”老张如释重负,在自己的弟弟面前,表现的却像是他才是自己的哥哥:“是,你说的很对。”
老张拖家带口的离家出走了,但是他离开的时候,眼神中却透露出一种近乎执着的怨恨和癫狂:让你们狠吧,灾难临头而不自知,恶人,自有恶人来磨,就让你们自己也好好尝尝,被人欺凌欺压的滋味吧!那时候,要你们一家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素珍的娘家,在距离县城南边方向十余里的乡下。如非特别,素珍其实也很少回到这里来。到了乡下,三儿才知道,原来自己家也还有着这么许多的亲戚。大舅、二舅、三舅、大姨、二姨、小姨、姑父、姑妈……只有素珍自己清楚,同父异母的闺女,让他们一家人与这些亲戚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无法抹去的阻碍和屏障。
老张在期待中想象着,心中的怨气也在一天天的削减之后,终于在某一天长吁了一口气:“差不多了,那边的事情,张霖应该处理好了,赶明儿个,咱们一家人就还回去吧,孩子们的学业,也耽误了不短一段时间了……”晨曦、雾霭、农田、公路、一辆农用三轮车载着一家人的希望朝着那座县城中驶去……
八里河、五里庙、三里亭、孙阁、云楼、城郊乡……三轮车进了县城,再度看到那熟悉的街景,距离家的方向越近,老张面庞之上的红光就越加浓郁,整个人的精神也越加振奋。街上偶然走过一个早起赶集的熟人,老张的情绪就得到一次升华。一路上,心中感慨非常,家的方向渐近、再近……穿过十字路口,再往前走上百余米,就是他们家所在的那条胡同了。
又是一个熟人迎面走过,随后,街坊、邻里,一路上不停打着招呼,老张就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凯旋归来……到了胡同口,老张顿了顿足,整了整衣襟,理了理发鬓,扬首挺胸之际,如三军元帅发布不容置疑的命令:“走,回家!”素珍的眼中有强烈的希冀,也有畏惧和惊怕,但在几个儿子的簇拥之下,她忐忑的心情在走动中,重又回复了当年那个果决毅然的风采……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胡同里怡然而静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老张在靠近家的距离之时,他知道在这静怡的背后都曾经掩藏着什么,那一切的不快,已经都成了过去。四米、三米、两米、一米。站在自家门口,老张信心高涨已然达到了极致。此时他已经确信,是的,哪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从此以后,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又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邦邦邦……静候许久,老张耳中听到了那个他理想中的强健有力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的另一端停止了下来。吱呀……门扇打开,一个令老张感到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四目相对,彼此无言。徐土匪嗤笑一声道:“你找谁?”老张张口结舌,喉中咯咯的说不出话来。
看到老张吃惊无比的样子,徐土匪狰狞的笑意越发彰显无遗:“怎么?没想到吗?实话告诉你,张霖已经将房子卖给我了,有什么要说的,以后你找他去说吧。”即将关闭门扇的时候,老张的手极其不甘的推距住了:“房、产证……”“哼哼哼哼……你还是不死心么,房产证已经是我的名字了,怎么,你要亲眼看一下才死心么?”
如同数九寒冬的天气里,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老张家的生活,再次坠入了冰冷的深渊谷底……郊区,东城。这里是回汉两族的结合部,也是苦县治安最不稳定,最混乱的地带。一座桥,隔开了两个民族,也将城乡清晰的区分开来。沿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河岸南行,走上五百米左右,便是这座县城唯一的监狱所在,这里,也是县里执行死刑犯人的枪决地带。
一座黄土山坡,将荒凉牢牢的禁锢起来,山坡的尽头处,可以俯瞰那座被人们称之为南城宾馆的监狱,院中的景象从这里可以一览无遗。因地理位置的关系,这里被人们称之为南城墙。这个似乎隔绝于文明世界之外的地方,也因为它是这平原地带县城的唯一一处山坡,因此,除却它荒凉的外表之下,这里倒也不失为一处踏青游玩的好地方,当然,也是混混们最喜欢来的地方……
山坡环绕之下,是一片面积不小的芦苇荡,芦苇荡的这一端,是靶场,另一端,则是瞄准的地方……离开南城墙的范围,沿着一条荒僻的幽幽小径曲折前行,越靠近大街所在的位置,房价便相应的要贵重不少,而老张所挑选的新的住处,距离南城墙所在,也不过区区两百米左右的距离——贫民混居,好歹有个人气和照应。
差不多五百块,便是一个新家。面对着新的环境,新的居所,老张家的几个孩子心情显然比起大人要好的很多。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依照年龄的大小分级,兄弟几个便各自都有了自己的伙伴和朋友……从这里去往苦县一中,距离倒也并不算太远,而张伟则随遇而安的被安排到了桥那边的回民区小学去上学了。
对于老张来说,孩子能有个上学的地方就不错了,哪里又能想得太多,照顾的太过周全。张霖短期之内好像消失在了苦县的范围之内,后来老张听人说,他好像组织了一个什么歌舞团出去赚钱去了……这个人的名字,老张连听都不想听,他的一切,都已经被老张摈弃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一个暑假,让老张家的几个孩子与舅舅们的关系拉近了不少,一个多月之后的回归,素珍发现几个孩子黑了很多,瘦了一些,但精气神比起从前要好上很多。新的学期开始,歪头找到了俨然已经是一中老大的张峰。他的表姐已经不在苦县了,听说是中学之后去专修声乐,而且居然考上了……
本来这个消息是李媛媛想亲自告诉张峰的,但缘分总是有意无意的弄人,使他们两个难以见到这最后一面……家里遭逢这么大的挫折,对于张峰来说,这个本应是十分痛苦的消息听到他的耳中,居然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公和怨愤都不能让他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
也许,刚刚萌芽的爱情夭折,在他的心中来说,远没有他们家遭逢的变故和打击更大。作为长子,他要考虑的事情已然超越了他这个年龄理应去想和想做的事情。沙袋、老茧、学业、纷争……不觉中,新的一年已然来到,这个贫民区所在的生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苦,反倒是充满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欢乐。
穿上新衣服,在夜幕中与玩伴们追逐着鞭炮的响声穿街走巷,一次次的收获着惊喜,等到回家的时候,口袋里已然满满都是散碎的鞭炮……只不过三两天的功夫,街传巷闻的消息便接踵而来,谁家的孩子捡鞭炮炸断了手指……但自己家的孩子没事,三番两次的交代之后,老张两口子也便听之任之,久而久之的,便也麻木了……
因民族习惯的不同,回民区小学的开学日期比起县城学校要早上一段时间,不过这样倒也方便了三儿的好奇心,得以亲自跟随着二哥到回民区小学去真切的感受一下学习氛围……课堂上,学生们来来往往,有回家睡觉的,有耐不住课堂上寂寞想出去玩的,也有仍沉浸在年的氛围中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啪!”一声巨响,自行车链条做成的火柴枪上冒着一缕渺渺轻烟。
正在讲课的老师回头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注意课堂秩序!”随后便又手执粉笔在黑板上继续写画起来。三震惊了。二哥挤了挤眼睛:“走,老三,带你出去玩。”三儿木纳的站起身来,二哥的提议相对于其他人的表现来说,已然算是一个十足的乖学生了。校园里,颗颗大树下,一个又一个身影从各自班级所在的土房子里走出来,渐而汇聚成了一个个三五成群的团伙。
“这是高产,这是刘峰,这是训练……反正你都叫哥就行了。”二哥这样嘱咐着,三儿也便这样打着招呼的叫着。那些二哥的朋友玩伴们斜挎跨的背着破旧褪色的书包哈哈的笑着,待得一翻简单的介绍过后,一群人便奔驰飞纵着的从校园里跑了出去,去投入那充满了自然和欢乐的辽阔田野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