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谢先生。”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墨之贤弟,你不懂。”“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语毕,两人皆是沉默。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脩之事。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脩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脩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吃罢午饭,薛家人都去歇着了,周氏将四处收拾干净,便回了屋。进门就看见男人歪在炕上,薛青柏今儿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也着实累得不轻。见媳妇进门,薛青柏道:“累了吧,快来歇歇。”“累什么,都是做惯了的。”周氏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鞋上炕。她盘膝坐在薛青柏的腿边,按了按他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小腿,有些心疼道:“倒是你,实在做不了就歇一歇,也不赶着你做那一星半点。对了,请帮工的事到底怎么在说,怎么也没见爹说这事?”薛家有三十亩地,光凭薛家这几个男人可不够用,哪怕是老二薛青松还在时,每年农忙的时候都要在村里请几个帮工。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让人一直帮着做,救急不救贫,这道理在哪儿都通用,所以薛家是一直花钱请人的。这事都是老黄历了,按理说早就该有动静,可今年却是出了奇,马上就快播种了,可薛老爷子却一直没动静。一提这事,薛青柏就愁上了眉头。他犹豫了一下:“我看爹那样子,莫怕是这回不想请人。”“不想请人?不想请人,那怎么办?”周氏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那么些地,不请人难道把人累死不成?”薛青柏砸了一下嘴:“我想莫怕是家里拿不出这些钱。”一听这话,周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薛桃儿在里屋,早就听爹和娘在说话,她忍不住从屋里走出来,道:“爹,家里怎么可能拿不出来这些钱。一个人一天三十文不管饭,一次请上五个,做五六日也就是不到一两银子的事。再是花钱,难道钱比人还重要?莫怕是因为大房之前闹了那么一场,阿爷还想送薛俊才上学,才会这样。”“三十亩地,三个人做种,爹这是想把你累死啊!”周氏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四薛青槐虽也帮着种地,可他还有个货郎的事干,做货郎比种地来钱容易,这个买卖老两口是怎么都不会让停下的。而薛老爷子上了年纪,手脚早已不如以往利索,也就是说这三十多亩地,出大力的还是薛青柏。“说什么胡话,爹不也要下地。说不定这都是我胡思乱想的,爹正打算办这事。”周氏嘴角噙着冷笑,也不说话。薛桃儿满脸忿忿。薛青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好了,你们别担心,等下晌我就跟爹提提这事。”“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把你给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仨,你想想二哥二嫂走了,狗儿过得啥日子!薛青柏你别忘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周氏说完,就拉着女儿进里屋去了。这还是素来贤惠的周氏,第一次当着薛青柏面前说这么狠的话,他一时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才面露了几分苦涩。下午从地里回来的路上,薛青柏就对薛老爷子提了请短工的事。薛青柏在家里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从来是只干活不说话,第一次在薛老爷子面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话,大抵也是心里清楚薛老爷子的想法,格外有几分不自在。薛老爷子看着自己这三儿子。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显得老相的多,虽说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脸上却有许多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细纹。这是在地里久经暴晒下的结果,是皮被晒褪了一层又一层,常年缺失水分的干燥,才生出这种细纹,只要是常年土里刨食的人都是这般。他整个人黝黑而精瘦,因为刚从地里回来,衣裳都汗湿透了,脸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现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夹衣的。薛老爷子眼里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驼的背往下弯了弯。他苦笑了一声:“是爹太天真了,总想着家里不宽裕,自己能干一些是一些,却忘了人也不是铁打的。爹等会就去村里头问问,看哪家有闲人请几个回来。”一听薛老爷子这么说,薛青柏更是局促难安。他穿着草鞋的脚,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们自己就先干着,等干不了再说。”薛老爷子直起腰来,大声道:“请人。你把牛拉回去,爹这就去村里问问。”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薛青槐挑着挑子从外面回来了。刚进大门,就撞上几个村里的汉子一面回头和薛老爷子说明天一早就来,一面往外走。互相打了招呼后,他将挑子放进仓房,人回了屋。孙氏见他回来,就忙去给他打水梳洗。趁着薛青槐梳洗的当头,她压着嗓子道:“爹下午从地里回来,就去村里请了人,我猜着莫怕是三房那边忍不住了,和爹说了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