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想说什么,一声轰天巨响徒然响起。却是薛老爷子将炕桌给掀了。炕桌从炕上滚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幸好这炕桌是薛青松当年做的,自己亲自进山找的木头,料都是实打实的,才没被砸烂。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你们都在说什么!都在说什么!都给我闭嘴!”薛老爷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都抖了起来。哪怕方才说要分家时,他都没这么激动,足以证明此时的他是多么恼怒。他目光沉痛地看着下面一众人,突然一屁股坐回了炕上,无力地挥挥手:“都回屋去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爹,那地契?”孙氏犹豫道。不待薛老爷子说话,薛青槐一把拉着她,将她往外面扯:“行了,你够没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还能少了你的?!”一屋子人都散了去。谁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所有人心里都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想了很久的事终于成了,却没人开心。薛庭儴很沉默,招儿见他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回了屋后就歇下了,一夜无话。晨光熹微,天方破晓。薛家的人都起了,可院子里却寂静得有些怪异。没有人说话。明明各种做事的动静不断,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还是如同以往一般,该做饭的该做饭,该牲畜的喂牲畜。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将一家子叫齐了,让赵氏把装地契的箱子捧了出来。薛家的地当年都是一亩两亩这样买下来的,地契分了好些张。也幸好是这样,不然还要上县衙门去分割,去县衙割地自然要经过里正,如今一来这事就瞒不住了。薛老爷子将地契分了分,每家都是六亩地,就二房多了两亩。各房分别上前拿了地契。轮到薛庭儴的时候,薛老爷子突然道:“按理说你去学馆,家里要给你出银子的,可昨儿你即说各安天命,以后可千万莫怨家里。”说是不怨,可薛老爷子话音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终归究底,此事因薛庭儴所起,若不是他闹得这一出出,家里何至于变成这样。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事怨不得二孙子,可突然好好的一大家子变成这样,完全颠覆了他一家人和和美美同甘共苦的想望,极端痛苦之下,会迁怒也是正常。“孙儿不会怨的。”看着这个瘦弱的孙子,薛老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他嘴唇翕张了好几下,又伸手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破旧的荷包。“别说我这个做爷的厚此薄彼,既然当初当着里正和族长面都答应了,自然要说到做到。这点儿银子是早就攒下的,也是家里仅剩的银子,如今都给你,也够先上一段时间。至于以后——”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就各安天命吧。”薛庭儴接过那荷包。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看着这个荷包。尤其是大房两口子,看似镇定,实则眼睛仿若带了针似的,恨不得钻进荷包看那里面到底放了多少银子。薛庭儴微微一哂,仿若浑然不觉将荷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块儿碎银子,看模样大约有二两的样子。他将这块儿银子拿在手里,荷包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你这是?”薛老爷子眼中藏着震惊,也藏着不解。不光是他,其他人都是这样。除了招儿,招儿懂小男人为何会这么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小男人是怨这些人的,她心中担忧却又无能无力,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当然,招儿也不是不怨,只是她一向觉得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去怨别人上面,太不值当,也太对不起自己。所以她明明有很多办法,去对付大房,去让他们不好过,甚至破罐子破摔的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她却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选择靠双手去挣自己想要的。她希望小男人也能这样。她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十分明白好男儿当顶天立地,而不是像薛青山那样变成一条吸血的水蛭,永远想得是从旁人身上吸血供养自己。“孙儿幸得一位长辈相助,已经找了一家学馆入学。那家学馆束脩很便宜,这些银子足够了。”他的话让屋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薛老爷子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学馆?好的学馆怎么可能价廉。”这些人都被薛青山的经历蒙蔽,皆认为好的学馆必然是昂贵的。其实也确实是这样,清河学馆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甚至在夏县都薄有名头,不过这个所谓的‘好’就见仁见智了。梦里的他在那学馆求学三载,太清楚其中的门道。舍得花银子,能讨好里头的先生,或者学问出众者,极容易出头。只要走对了路子,大小也是个童生。走不对路子,但有‘大毅力’者,也能侥幸拼一下运气。例如像薛青山这种真正的农家子弟,足足往里头送了五年的银子。清河学馆还想多收几个农家子弟进馆,所以薛青山也出头了。但也仅限是这样而已,到了院试却是要凭着真本事。薛庭儴按下心中复杂的心绪,说出清远学馆的名字。旁边的薛青山忍不住嗤了一声。薛老爷子问他:“老大,可是这学馆不好?”他也隐隐听见这声嗤笑了。薛青山忙敛住面上的表情,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好,怎么不好,这学馆可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之一。”不过是曾经的。“那为何束脩会如此低廉?”这话就有些不好答了,薛青山想了想才道:“这清远学馆太小,名头不显,县太爷及县学教谕即使下来巡视,也到不了这处。但那清河学馆不同,在咱这县里也算大有名气,县太爷和教谕经常会来馆中教诲馆中学子。爹,你忘了我跟您说的馆主和县太爷的关系,能不价昂?”薛老爷子点点头,又看向薛庭儴:“既然不如,还是去那清河学馆,毕竟你大伯曾在那里学过,里面多少是有好处的。”薛庭儴心情有些复杂。认真来说,他阿爷还是挺关心他这个孙子。当然,这是没和大房父子比。其实薛老爷子对薛家人都不错,平时处事有章有法,偶尔赵氏犯浑,就靠他从中管着,唯独就在一碗水端不平上容易犯糊涂。可认真说来,这算不得犯糊涂,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想问题要从大局上考虑。于薛老爷子来说,大房是长子长孙,又是家里最出息的人,自然是偏向的。寒门小户就是这样,若想出头,只能拼尽全家力气去供。一旦出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道理是这样讲没假,可人是人,不是冷冰冰的道理,谁愿意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谁愿意永远受人摆布?尤其就这么一年一年的熬下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人心都浮动了。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没错,错的不过是人心各异。这些道理还是薛庭儴经历了那场梦才心有体会,实际上梦里的他,也是直到多年后才终于看明白这一切。“孙儿……”薛庭儴正想说话,被薛青山出言打断了。“爹,这事您就甭操心了。狗儿他本就学问不精,即使去了清河学馆也瞎糟蹋钱,还不如随便找个学馆先学着再说。”“可……”薛庭儴微微一抿嘴,眉眼不动:“爷,我去那学馆看过了,挺不错的,我决定就在那里学。”“瞧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薛庭儴点点头,建议道:“大伯,其实我觉得大哥也可以去这家学馆。家里不宽裕,实在用不着上那么贵的学馆。”“你懂什么!”薛青山满脸鄙夷,他还想说什么,却在薛老爷子警告的眼神下噤了声。其实薛庭儴之前没打算说这话,也是心知大房人会是什么反应,可薛老爷子这番劝阻的话却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果然说出来,他们是这种反应。这样也好,索性他问心无愧。“既然你已决定,阿爷就不多说了。望你日后能有大出息,别辜负了你爹的一片期望。”薛庭儴点点头:“孙儿一定会勤勉用功。”之后,薛老爷子又就分家的事做了一些交代,一屋子人才各自散去。等所有人都走了,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炕上,神色落寞地抽着他的旱烟。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盘旋着,掩在其后是他沟壑纵横的的老脸,和一双略显萧瑟的眼。薛家的地并不愁卖,放出风声,村里便有几户人家上门来问。薛老爷子选了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两亩地,共计得银二十四两。现如今地价也就这样,若是想往高处卖也不是不能,可顶多也就一亩能多卖一二两,薛家等着用银子,自然等不了那时候。拿到银子,薛青山就匆匆带着薛俊才往镇上去了。不同清远学馆,清河学馆每年都有大量学子来此求学,去晚了就怕人家不收,所以越早去越好。到了傍晚,薛青山带着儿子回来了,脸上带着笑。薛俊才面上也难掩喜色,他身上多了一个陌生的书袋,其上绣着清河学馆的字样。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