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自然和家乡的大水灾有关系。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些,他们都感到父亲有些不可理喻。
父亲老家来人是在家乡受灾的那一年深秋时节。营院里的树叶已经落光了,北风刮得正紧,看样子第一场雪说来就要来了。就在这时,父亲的老家来人了。父亲老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队长,另一个是会计。
他们来家时并没有急于进家门,因为是白天,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们便一直在门口徘徊。这使母亲很疑惑,她探出头向外张望了几次。队长和会计便很小心地冲母亲微笑,这使母亲觉得这两个人不正常,于是关紧房门。
傍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们看见了父亲,父亲也同时看见了他们。父亲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站着的两个人是老家的人,他们的装束和举止使父亲很快相信了这一点。虽然父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人的一切包括气味仍在他的心头徘徊不散。父亲看到两个老家人,心里就一颤,他的步子便慢了下来。队长就冲父亲喊了一声:老石?是老石吧!
父亲就立住了,他借着朦胧的亮光打量着来人,队长就先说:我是二蛋呐,刘二蛋。
父亲想起来了。刘二蛋,童年和父亲一起要饭的那个刘二蛋。父亲急切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队长刘二蛋以为父亲上前要和他握手,手伸出去了,就那么双手迎着,结果父亲却没有向他伸出手,父亲立住了。刘二蛋手回收在胸前搓着,刘二蛋干干地说:老石,我们来看看你,别的也没啥事!
父亲立了一会儿,很冷地说:那就屋里坐吧。
队长和会计就很小心地随父亲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做饭,看了父亲身后的来人,一时什么都明白了。母亲历来对父亲的家乡不感兴趣,父亲十三岁前的一些事,母亲是知道一些的,她比父亲还要恨父亲的老家。在父亲老家人面前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队长自然看出来了,会计也看出来了,于是他们坐下的屁股便不自然了。父亲的声音也是冷的,父亲说:你们找我有事么?
队长和会计就对视一眼,最后刘二蛋说:老石,咱们老家遭灾了。
父亲说:知道啦。
队长和会计就没话可说了,他们低着头,搓着手,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父亲又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政府,有党!
队长和会计说:那是,那是!
父亲还说:就这样吧,我晚上还有个会,要不你们在家吃顿饭?
队长和会计忙看母亲,母亲冷着脸在翻看报纸,只要家里一来人母亲自然是要看报纸的。队长和会计看完母亲之后便说:不啦,不啦,我们吃过了。
两人便站起身,队长冲父亲说:老石你忙吧,那我们就走了。
队长和会计就走了。
那一次,父亲一夜也没有睡踏实,他又想起和刘二蛋一起讨饭的童年。刘二蛋走在前面,他随在后面,他们顶风冒雪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讨下去。后来他们就遇见了狗。狗追着两个人,父亲屁滚尿流地向前跑,刘二蛋在后面喊:石头,别怕,有我呐。父亲的小名叫石头。狗终于被二蛋打跑了。
父亲想起往事,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父亲去上班。路过楼下自行车棚里又看见了队长和会计。看样子他们昨夜是躲在车棚里过的夜。此时,他们正在啃着自己带来的干馒头。
父亲生气了,立在他们面前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是在丢我的人!
队长刘二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老石,我们遭灾哩。村子里的乡亲,没吃没穿的。眼看就冬至了,要冻死人哩。
父亲半晌没说话,他想起了妹妹在雪里伸出的两只小手。他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带上队长刘二蛋向办公楼走去。
那一次,父亲批给老家一百件旧军用棉衣,还有五百斤粮食。他吩咐后勤部长一直把这些东西送到火车站,并帮助托运到老家车站。
刘二蛋和会计眼泪哗哗地走了。
在父亲的记忆里,老家的乡亲们还求他办过一件事。那是家乡发水灾几年后的事,队长刘二蛋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见到刘二蛋时,便发现他已经有白头发了,几年不见,刘二蛋此时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不到五十岁的人腰也弯了,但刘二蛋的气色要比几年前受灾时好了。
父亲在心里同情着家乡,同时也在拒绝着家乡,家乡留给他太多有关童年酸楚的记忆。刘二蛋虽说是父亲童年的伙伴,又有了上一次的接触,父亲仍对他很冷淡。刘二蛋这次开门见山,向父亲说起了村里要建一个小型水库,一来可以防洪水,二来可以种稻米。只因修水库要开山放炮,缺少些炸药。炸药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出来的,刘二蛋公社、县里都跑过了,都没弄到炸药。后来乡亲们便想起了父亲,便又一致推荐他来找父亲。
父亲想起家乡后山沟里流淌着一条小河,父亲还知道家乡一年四季只能吃粗粮。这次刘二蛋来,便给父亲背了大半口袋高粱米,说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等水库修好了,种上稻米一定给父亲送点尝尝。在父亲的记忆里,家乡的高粱米异常地好吃。新米碾过了,焖着晶亮晶亮的米饭,别说吃闻着都让人流口水。父亲在离开家乡以后,也吃过无数次高粱米饭,但他从没吃过像家乡那么香的高粱米饭。父亲很感谢刘二蛋为他带来的高粱米,于是他便对刘二蛋说:你在这里等一下,炸药的事我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