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友顺当天下午就草草地将老伴安葬了。他没有到刘八仙那里买任何一件陪葬物,以至一些街坊邻居过了一两天之后仍然有来店里找她剪鞋样子的。每逢这时龚友顺就落寞地说:&ldo;她到南天阁睡去了。&rdo;
龚友顺仍然开着他的店。有一天他发现幌子被人偷走了,第二天他便又挂出一个新的。他的生意有时兴旺有时冷清,但总是在做着生意,打着赚钱的算盘。而洗衣婆也依然如故地给人洗衣、熨衣,然后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待人家来取。断不了也要三天两头地跑一趟食杂店买醋,回去后吃她那香啧啧的饺子。日子平平常常地过着,很快秋天就来了。
臭臭要娶媳妇了,会会也到了进学堂的年龄,这时十年过去了。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都还挣扎着活着。粳米已经到了那个广大的去处,接替她的是臭臭他娘。女萝眼看着臭臭他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寡言少语,而刘八仙自己却仍然脑满肠肥,&ldo;极乐世界&rdo;的生意总像炉子里正燃烧着的干柴似的红红火火的。龚友顺惨淡经营着他的小店,一点也不肯将权力下放给儿女,但他实在是力不从心了。每逢他从店里出来,大家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腿脚不利索了。他逢人便问:&ldo;吃羊肉面吗?又香又热乎!&rdo;人家也不理他,他便惆怅地盯着人家的背影看,那目光是失望的,极像一个打渔人眼看着一条大鱼从水面上一跃而过。
臭臭经营着旧杂货店,他不再是个&ldo;小吃闲饭的&rdo;了。骂他吃闲饭的人都带着纸牛纸马去阴间过日子了。臭臭再也听不到祖父的教训声,只是在阳光明亮的日子里,他站在台阶上,总会忆起祖父和几个人谈论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情形。他问祖父:&ldo;哪天你吃了几个烧饼?&rdo;&ldo;我吃了多少,我怎么记得,那时我是能吃的。&rdo;臭臭每当回忆起祖父的这话时都觉得祖父是可爱而可笑的,因为这可爱和可笑,臭臭也就更怀念他。不过,有些事情他是不记得的。比如女萝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将家里的首饰偷出来送给他玩、而他在猪栏巷里把它们都玩丢了的事,臭臭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他真的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女萝和王二刀开的康复药店已经远近闻名了,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先前的房子已经拆了,在原基础上拓宽面积,盖起了四间瓦房,院子中还栽了树,树不高,但长势很好。夫妻二人不吵不恼的,日子过得平和极了。会会已经过了上学堂的年纪了,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识字,他像当年的臭臭一样只喜欢到处玩。会会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墓地,他的胆子很大,女萝吓唬他说那墓地有鬼魂在游荡,可他仍然朝那里去。他不识字,可他喜欢将墓碑上的人的名字描在一张纸上,然后回来给女萝看,让她讲此人活着时的故事。在会会那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
有一回他将&ldo;赵天凉&rdo;的名字抄了回来,女萝看了半晌后对会会说:&ldo;他活着时是个秀才。&rdo;
&ldo;秀才是什么呢?&rdo;会会问。
&ldo;给人写字,写对联,写诗,他还会吹笛子。&rdo;女萝说。
&ldo;吹笛子的人还会死呀!&rdo;会会惊诧道。
&ldo;人总会死的。&rdo;女萝说,&ldo;他是害了相思病死的。&rdo;
&ldo;什么叫相思病?&rdo;会会问。
&ldo;就是一个人看上了另一个人,心里老想得慌,时时刻刻放不下,就想死了。&rdo;女萝淡淡地说。
&ldo;是谁把赵天凉想死的?&rdo;会会刨根问底。
&ldo;小梳妆。&rdo;女萝说。
小梳妆怕是有五六年没有出来扭秧歌了,听人说她没有那个心思了。每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南天阁的秧歌队仍然是引人注目的,只是近几年因为少了小梳妆而让人觉得美中不足。女萝仍然只是喜欢到灯盏路去观灯,所以她并不关心小梳妆的命运,尽管她仍然是人们谈论的中心。粳米在临死的时候曾经拉住女萝的手说:&ldo;娘得告诉你,那个给你干爹送陪葬物的人是小梳妆。&rdo;
女萝只当娘是说胡话。直到后来她听说干爹当年的黄包车几乎成了龙雪轩首饰店的老板付子玉的私车,才恍然大悟。那黄包车当年肯定经常拉小梳妆与付子玉幽会,难怪干娘说干爹在世时经常要到南天阁去。这样想来,小梳妆对付子玉是旧情难忘了。
付子玉并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的人,包括小梳妆在内。他虽然那么喜欢她,可他的生意却是第一位的,何况围着他的女人太多了,他自己又不是那种不动心思的人。他的首饰店遍布许多城镇,只要哪座城里的首饰店叫做&ldo;龙雪轩&rdo;,那就一定是付子玉开的。付子玉没有固定的生活场所,他总是在一个地方呆过三天然后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他的太太们每年有多半的时间是跟着他在途中度过的。而自从付子玉离开此地之后,他就再没有回来过。听说他在外面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财源茂盛,却总未见他回来接过小梳妆。盛传他的三个姨太太都活得滋滋润润的,走到哪里都要摆谱。而小梳妆,是绝对不肯给人做第四房姨太太的。人们私下都说小梳妆充其量不过是个戏子,付子玉当然不肯在她身上多费心思了。
女萝跟会会解释赵天凉的死因主要是要讲小梳妆,而每每讲起小梳妆时她的眼前就会出现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吊在杨树下的那盏白菜灯,她便再也没有讲下去的心思。会会是个秧歌迷,他觉得非得见上小梳妆一面才行。其实他四岁时王二刀抱他去看秧歌时已经见过小梳妆了,不过那时他还不记事,等到他记事的时候,小梳妆已经不扭秧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