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寒月照山,幽幽凄凄。峨眉山伏虎寺内传来清磬数声,接着僧人的梵唱声起,这声音里夹杂着隐隐的呜咽,似传告着莫大的痛拗。
只见大殿内数千名僧人穿着素布缟衣,正在诵经。这殿内犹是一片残破,只不过残垣碎瓦尽是扫净了,僧人念经,乃是超度峨眉山佛寺方丈慧静大师。这些僧人若是给旁人做法事,则只用披着黄袍,穿着红袈裟,但这是他们的方丈,是以每人才穿上了丧服。极昏暗的殿上,众僧脸上都是痛然。
只见一个身影慢慢踱进了殿里,双手合十,也对着殿上的灵位拜了三拜,却是张天阡。他终是为打死了慧静方丈而深觉不安,才想到这殿里来拜一拜,聊表忏悔之心。
出了寺门,唯见冷月斜悬,天地苍茫,他不禁心生凉意。坐在一块大石上,张天阡不禁想这些时日里来自己随父亲同厓海会作战,之后又来到四川,杀了这许多人,手上可说已是染满了鲜血。他杀的人里,有枉受牵连的无辜士兵,有昔日一齐并肩对敌的同伴,更有一心劝勉他们的慧静方丈。他想着自己在中书省时,着实是不敢去想有朝一日自己会杀掉这般多人,而且是无辜之人。可他张天阡心中闷怀的是,他丝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们。只为了父亲口中说到的利益?可这利益到底是什么?自己居然在连利益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势之下杀了这般多人?
他一阵不寒而栗,仿佛觉得身周阴风袭来,这寺内的诵经之声更给他心头添了无限恐慌。他慌忙跑上山路,想去找父亲,这回定要问个究竟!
他沿着山路跑到了父亲的房间外,那房间里散着明灭灯火,一阵冷风吹来,张天阡身后发凉,又想着父亲到底能不能告诉自己他们这般争夺的到底是什么。突然间,只见墙角处一个黑影一闪,张天阡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忙奔出去追,可那房间后头是一个小滑坡,那人滑下坡去了,张天阡在黑暗中早已看不见那人的去向。
张圭在房里叫道:“阡儿么?怎地如此慌张?”张天阡进来,见张圭盘身而坐,正在运气。原来这张圭白日经了一番恶战,虽不曾受伤,可是元气不足,此刻正在打坐运气,神凝心静,是以不曾听到门外已埋伏了一个人。张天阡进来道:“爹,门外刚才有个小贼埋伏。”
张圭道:“你曾看清他的模样?”张天阡摇摇头,道:“许是山寺僧人,好奇心重,跑来看看!”张圭“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怎地不打坐休养?白天这么个打法,你爹都要运气休息。”
张天阡仍在原地怔忡,张圭见了,道:“阡儿,你怎地也就不问问我为何来到这峨眉山上住了?”
张天阡道:“儿子不知。也不知爹为何也叫我来上山。难道爹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了那些西域人要来上山找你,然后要儿子来一起抵御?”张圭冷笑道:“你爹哪有那个本事?别说未卜先知,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色目人知道了那陆尹琮在山上,要来找他!”张天阡惊道:“陆尹琮在山上?”张圭气不打一处来,道:“放在府里怕有一天保不住性命!”张天阡知道父亲指的是自己在正月十六重伤陆尹琮之事,登时不敢说话了,垂手低头,待在一旁。张圭又道:“我虽然不想教你知道陆尹琮在山上,怕你知道了又生什么事端,但是我终究怕那些色目人知道陆尹琮在山上的信儿,就把你叫来,不告诉你什么事,只是让你住在这儿,他们来时还能帮爹抵挡抵挡。没成想他们今朝果然来了,真个邪门!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知道的消息!”张天阡道:“现在他们身已亡,爹不必太过担忧了!”
张天阡想把心中疑问说出来,于是道:“爹,我们今天杀了太多人了!阡儿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咱们杀这么多人?”
张圭微一沉吟,想着以前不说与张天阡是怕他走漏风声,但现在色目人也死了,他也那般急切地想要知晓,那便说与他也是没什么。
张圭和张天阡坐下,张圭知道天阡杀了这么多人,心头难受,便一改平日对儿子的严肃面孔,温言道:“阡儿,你好过些,大丈夫要成大事,又怎能在乎自己杀了多少人?你看那陆尹琮,你道他手上没有鲜血?那怎么可能?他杀过多少人,恐怕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更何况咱们杀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张天阡听父亲说陆尹琮手上不知杀过多少人,登时觉得自己太过优柔心软,不禁憋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又比不过他了。他心头这气一来,于今日杀人太多之事倒也微微放下了。
张圭道:“阡儿,我这便告诉你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咱们如此相拼!”只见烛火频摇,一滴蜡油落下来掉到烛台里已凝固的蜡油上,好似融进鲜血里的一颗眼泪。那泪痕隐隐犹在。
只听张圭对张天阡道:“阡儿,你可知道南宋开庆元年曾发生过一件大事?”张天阡算了半晌,笑道:“爹,我知道!那是你出生的那年!”张圭笑骂:“我出生算什么大事了!好了,料你也想不起来,我来告诉你罢!那一年,世祖的兄长蒙哥汗在四川暴毙。”
张天阡道:“这又怎地了?”张圭没答,另起了一个话头,道:“前几年,你爹救过一个宫里的老随侍,这你是知道的。”张天阡点头,道:“他对爹很是感激。”张圭道:“却是还有一个事是你不知道的。他十分感激爹,当夜便请爹吃了一桌酒席。”
那夜酒席上,只有张圭和那老随侍两个人。酒过三巡,张圭不禁叹道:“想我张圭拥着一身好武艺,也有治世之才,可始终不得大重用!当真是好生窝气!”他猛地沉下一杯酒。张圭酒量本是极好,可是一谈及此事,竟是闷气胸怀,酒向上冲,不一会儿便有几分醉意了。
那老随侍道:“恩人文武双全,智勇兼备,又是功臣之子,将来定会荣华无尽,大大发迹的呀!”张圭“哼”了一声,叹道:“您说得好听得很,可我张圭没那个发迹的命!”那随侍道:“恩人是觉得自己的官当得不顺心?”张圭道:“倒也没有。只是身在中书省,总想大干一番事业。”
那老随侍听了,一声不响,低头缓缓喝了一杯酒,眉头紧蹙。随即,他看向张圭,皱起的眉尖也舒展开,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他道:“恩人,你救了老朽性命,老朽想报恩,可一把年纪了却不知怎生报答恩人。现在老朽知道了恩人想法,若是有可以帮助恩人的方法却藏着掖着的不说,那可真是天诛地灭了!”
张圭一听,心中一惊,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说道:“先生有何妙计助我?张圭仕途之命运,全仰仗先生指点迷津!”
那老随侍连忙饮下这杯酒,让张圭坐下。他叹道:“老朽得先生相救,这恩情是定要报的!只是这事非同寻常。哎!罢了!老朽还剩多少日子好活的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更何况若不趁这机会报答恩人,老朽死后怕是不闭眼。”
张圭忙仔细听着,只听这老随侍道:“这事还得从蒙哥大汗在四川突然去了说起。蒙哥汗死后的一些日子里,咱们的世祖忽必烈正要准备准备,然后去奔丧,他当时还在中原呵。忽然有一天世祖叫我和其余四个随侍端毒酒给五个军官喝。我们虽感奇怪,可是世祖行事素来诡谲,我们身份低微也不便去问,也就猜着许是他们五个犯了杀头的过错,世祖才让他们喝毒酒。我们五个随侍各负责一位军官,我端着酒到我负责的那个军官前,对他说:‘将军赐酒与阁下喝。”那人也不怀疑,端起酒便喝,我却知道他这一仰头,便是神仙也救他不得了。我仍在他屋里待着,因为世祖说要我们看到这些人死了才可回来禀报。片刻,那毒酒发作,只见那军官腹痛得站不起来,倒在榻边。他双目泛红,颤声道:“这是毒酒!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喝毒酒!”我躲得远远地,怕他害我,可是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怒吼一声,突然喊道:“忽必烈!你要我们去杀察哈尔,你怕人知道,现在又要除掉我们!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空了!我们告诉你的察哈尔被我们成功杀了的话其实是假的,我们根本没杀得了他!我们与他拼杀的时候他逃到了海上,人家说不定活下来了……”他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双目发直,吐了好大一口鲜血,自此便不动了。我知道毒药发作,他已经毙命,自己可以交差了。可是他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我却也暗暗记在心里。
我当时就寻思着:原来世祖要杀了这五个人是因为世祖派过他们去杀察哈尔!这察哈尔大名鼎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人曾经被忽必烈救过一命,心中好生感激;同时他作战能力很强,正是随着蒙哥汗在四川打仗,官职显赫。
可是我当时又想,世祖为什么要杀察哈尔呢?他曾经救过他,他二人关系当是相当亲密的,怎地世祖又要杀他!
当时我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想法一出来,把我自己倒是惊了一身冷汗!恩人,你要听么?”
张圭听得入神,心砰砰跳,连忙道:“请先生说来。”
那老随侍倒是从容,道:“我当时便猜想,世祖要当大汗,便着人给四川的察哈尔送信,叫他悄悄杀了蒙哥大汗。待得蒙哥汗死信传出来,世祖知道察哈尔将事情办成功了,世祖怕泄露这个天大的机密,便又派那五个军官去杀察哈尔。那五个军官回来告诉世祖他们成功杀了察哈尔,其实是假的,他们大抵是怕世祖怪罪才编的这个假话。后来世祖又怕这些人知道得太多将来生事,便又让我们几个随侍赐他们毒酒。”
张圭一听,心中端的是吃惊不小!却听老随侍接着道:“世祖素有野心,可能是想当大汗想得急了。我想着世祖既是有野心之人,那我的猜测多半是对的。”他喝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菜吃,这样的大事说出口他竟是云淡风轻一般。
张圭不禁惊讶道:“那察哈尔竟是没给杀死!”老随侍微微一笑,道:“是呵!当真是命数!”
老随侍呷了口酒,又接着说道:“我当时有了这猜测后,怎能告诉世祖?我又怎能告诉他察哈尔没死?我要是告诉了他,不就代表着我也知道这惊天机密了么!世祖还能放过老朽?老朽当时还不想死呢!
老朽想着,察哈尔当时一直在四川,世祖也一直在中原,世祖又不惯用鸽子来飞信,那肯定是派个人去给察哈尔送信的,这个人我却不知,说不定也教世祖杀死了。可是恩人你想啊,那察哈尔逃到了海上,他手里定有世祖派的那人带给他的要杀蒙哥汗的证物和信件!”
张圭一听这话,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子外。只听那老随侍继续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仔细地、谨小慎微地将这件事埋藏在心,小心翼翼地活着,终没有把这事给别人知道了去。”他轻轻端起一杯酒,敬到了张圭眼前,道:“现下老朽将这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救命恩人,希望可以对恩人有大帮助!老朽心里也总算了了报恩大事,以后死了眼睛也能闭上了!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向张圭敬酒,张圭一口将酒饮尽,老随侍也干了手里这杯酒。
张圭对张天阡说了这事情的全部,直把张天阡听得目瞪口呆。张圭道:“你爹我一直想着,中书省,皇帝脚下,自然要大有一番作为才是!所以你爹一知道了这个事,便高兴得不行,你想想,如果我拿到了当年世祖派人给察哈尔的证物和信件,那将会怎样?那你爹就可以利用这东西在他们蒙古人族里混他个如鱼得水啊!你也知道蒙古皇族内部一直不稳定!那我利用这东西来他个左右逢源,步步高升,荣华富贵应该没有问题罢!”
张天阡听到这里,也大为激动,连忙道:“那自是当然!”张圭接着道:“那你爹做这件事情的关键自然就是要找到那个察哈尔!”张天阡面有难色,道:“是呵!这察哈尔却是要到哪里去找!”张圭笑道:“你听我说来!你爹我曾在年轻时候啊,在一个酒馆里吃饭,那时候你爹桌子的邻桌坐了几个人。一个人是外地来的,说曾经去过甫田少林寺,看过那少林寺里的僧人练习武功,我兴趣大增,便竖耳听了几句,可这个人不是练家子,于武功处倒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说那武功好,寺里的僧人练功也特别刻苦。我正听得没趣,那人忽然说到在少林寺的山路上曾经碰到过一个僧人,问他路怎么走他也不说,后来那人才发现,原来这僧人是个蒙古人!那人好生奇怪,说到蒙古人向来信的都是藏传佛教,怎地那蒙古人却在汉地佛教中落发为僧!我听了这话,当时也觉得特别奇怪。”
张圭喝了口茶,继续道:“我后来从随侍口中知道了那个事后,特别想找到那个察哈尔,可是人海茫茫,上哪里去寻!正愁没计处,突然间你爹便想到了曾经在酒馆里听到的这个事!我当时就想,会不会这个察哈尔就是甫田少林寺里他们提到的那个蒙古僧人!”张圭双目炯炯,面色潮红,他说到这个事情,竟是犹如刚刚作出这番猜想一般,兴致浓厚非常。他接着说道:“我便去了甫田少林寺一趟,结果,那个僧人竟然已经死了!”张天阡紧张道:“这可怎生是好?”张圭道:“我便想着,倘若这人真是察哈尔,那他隐于此寺这般多年,当真是辛苦非常!但他虽然死了,可是难道就不会留下什么东西,或者什么话,涉及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重大事情?我曾遣了几人,想到那蒙古僧人的卧房里去看,可是都被少林寺那帮人赶了出来。结果那少林寺有一个虹恩大师,竟然自己到那僧人房中找,竟是真给他找到了一个东西,便是那绢帛,绢帛上密密麻麻写着字。我得知了此事,激动非常,连忙管他要!可那虹恩不给,居然把一个人找了来!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坐那厓海会头把交椅的陆予思,也就是陆尹琮他爹,他居然是那虹恩师父的徒弟!你也知道那陆予思他爹也就是陆秀夫是什么人!当年那陆秀夫在厓海大战中败在蒙古人手下,可这陆予思却一直以为是你祖父使了奸计!但你祖父临终前告诉了我当年事情的经过,确是那蒙古人无义而不是他无义,你祖父说的话还能有假么!你祖父还嘱托我要找到那陆秀夫的后人好生善待呢,怎么会在当年害那陆秀夫!
之后虹恩大师将我和陆予思叫到一处,告诉我们这绢帛上面写的是关于蒙古人内部的事,关系相当重大,是以这绢帛必须交给反元之人。”
张天阡一听,大声叫道:“哎呦!”张圭也哈哈大笑道:“我一听到这话,便知那蒙古僧人定是察哈尔无疑!原来他当年逃到了海上,果真没死,居然辗转到了甫田少林寺出家。没想到你爹我的运气还不算坏!”张天阡也笑道:“是哟!”
张圭接着道:“我为了得到那个绢帛,便和陆予思解释当年我们父亲之间的恩怨实有误会。同时我也和那虹恩说,我说我虽是在朝廷为官,可是所求则是为了要从内部瓦解蒙古人,所以我亦是有反元之心,就等着获此绢帛以便宜行事。”张天阡赞道:“父亲这样说乃是极妙!”张圭道:“后来那陆予思仿佛是被我的一番说辞给打动,也不怎么嚷嚷要杀我报仇了。可我们还是一副僵局。他是反元之人,自然要得那绢帛以成大事,可我也说我也是反元之人,我也想要得那绢帛,如此便僵直不下了。后来还是虹恩大师提出要以我们两方比赛这种方法来决出胜负。然后我就回中书省组织人手了,后面的事儿你就都知晓了。”
“那爹你说,这厓海会要是知道蒙古人内部的事儿了,会怎么办?”张天阡问道。张圭沉声道:“进了宫里,将这事儿传出去,可教蒙古人天翻地覆!那时候他们再起兵,事半功倍!”他缓缓道:“可你爹我不是要将这事儿传出去,而是要捏着这个事儿教爹自己左右逢源,富贵无比。”张天阡道:“爹定能成功。”张圭笑道:“是呵!你爹定能成功!”
张天阡忽然想到个事儿,眉头微蹙,道:“爹,你曾对我秘密说过已经管那厓海会要绢帛了,因为咱们拿了陆尹琮,这虹恩大师定会将绢帛给那陆予思。可是这绢帛一经他们手,他们难道不会看?他们就不会自己再继续向下运作了?”张圭点头道:“你小子这话问得很好!可是你爹也在给他们的信中说了,爹如果一天不达成心愿,没有顺着这绢帛把接下来的事做成,那他们就一天别想看到陆尹琮!”张天阡听了,心中不禁暗自佩服父亲足智多谋。只听张圭又道:“他们厓海会,活该没那个命数走捷径!要反元啊,就老老实实地去走他们的老道路,练他的兵马,用真本事反了朝廷。”张天阡笑道:“父亲说得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