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根实没死在里面,他的心死在了里面。那地方,真不是人蹲的,蹲了你就知道,人这一辈子,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蹲了你就更知道,人这一辈子,心不能软,软了,吃亏的最终是你自己!
出来后,牛根实就没再出过门,整天睡在家里。不是嫌丢人,活到这份上,丢人不丢人,已顾不得了,反正丢到底了,再丢,还能把底丢穿?也不是怕,怕个脚后跟,班房子都蹲了,这世上,还有啥怕的?是堵,是气,是想不通!
咋个能想通?清清白白活了一辈子,还当过支书,还人五人六地在台面上走过,老了,竟落这么个下场!妈妈日,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牛根实气,先是气那个丧门星,就是玉虎的媳妇,没那个丧门星,家道能落到这地步?当初他就看不顺跟,是玉虎这狼吃的,硬要娶,还说丧门星长得好,镇子上公认的美人哩。美她爹个脚后跟,把一个家活活给美散了,美得窟窿天窗提不起来了。后来又气枣花,没良心呀,她要是有个良心,家道能到这份上?
一提良心,牛根实的心就翻过了,往事一幕幕的,涌上来,把整个屋子都给淹没了,淹得牛根实喘不过气了……
这一辈子,牛根实最能对住的,就是这个妹妹。对爹娘,他都没付出那么多。想想,当初她跟姓郑的弄出那丑事,眼看就扬名八摆了,没他,能灭掉那火,能捂住那档子丑?那时节可不像现在,一个丫头,大了肚子,还是跟右派,还是跟有老婆的右派,名誉扫地是个啥,弄不好,你得挺个大肚子,挂双破鞋,挨村挨户地游斗去。这倒也罢了,毕竟,是常八官他们想出的主意,就算他拉娃,也是应该,一个娘肚子里生下的,不帮她,帮谁?
那么后来呢?后来他完全可以不帮,完全可以让她回村来,嫁人,生娃,学正经人一样过日子。可他还是帮了,她说留在沙窝铺,就让她留在沙窝铺。她说种树,就让她种树。你当沙窝铺是好留的?那得顶着风险啊,弄不好,再给你扣顶帽子,就算不扣帽子,吃哩,喝哩,烧火哩,做饭哩,你当容易?没他这个支书,她能行?哟嘿嘿,羞死她去吧。要不是他在后面撑着,谁给她送粮食,谁给她送煤,谁能把队上的牲口还有车辆派去,帮她整地?还有最初的树苗,哪来的,还不是队上出的。这些,她都忘了,忘得一千二净。再后来。包产到户了,有人提出收回那片林子,要分给大伙。又是谁拍着桌子,把说话的人给骂了回去?又是谁在会上横着鼻子冷着脸,大骂村人没良心,放不过一个疯婆子,不就一些枝枝条条么,砍了当柴烧怕都没人要,给她不就行了?凭着当支书那点儿威,硬是将九步沙那么大一块地,划给了她,当成了她的承包田。这事,她咋不记得?
哟嘿嘿,想不成,越想越气,越想越觉这世道黑,亲亲的兄妹,到了他让人帮的时候,她竟……
牛根实本打算找个日子,跑到沙窝铺,好好跟她理论理论。他甚至想好了,五道梁子往里,是她的,爱咋咋,他不搭手。五道梁子以外,得给他让出来,不能让她一个人全霸了。儿子抓了,媳妇子跑了,他老两口,还得活人过el子,不能眼睁睁瞅着让饿死。他已打听清,公家正想着把九道梁子全买回去哩,就算不买回去,也要投大把的钱,开发哩。这可是个机会,说啥也得抓住。
老婆苏娇娇也是这想法,苏娇娇心里,打的算盘比他还精。
正要动身时,猛听见要开现场会,跨出院门的脚步腾就给收住了。嘿嘿,嘿嘿嘿,我还当没人管了,我还当沙窝铺永远就是沙窝铺了,总算还有人看得见啊。好,看见好,看见就证明,那地儿值钱,值大钱!牛根实这么想着,很痛快地就放弃了杀向沙窝铺的计划,弄得苏娇娇屁也摸不着一个,扯上破锣嗓子吼:&ldo;又狠不下心了呀。你个一辈子硬不起来一回的,你不去,我去!&rdo;
&ldo;你给老子回来!&rdo;牛根实喝了一声,就又回屋睡觉去了。他等。
他就等现场会这一天。
按说,牛根实应该请到主席台上坐,事先也有人提过这建议。毕竟他是沙湾村一个人物,毕竟,他曾带着全村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毁过林、砍过树。江长明考虑他刚从那种地方接受完治安处罚,心情一定不太好受,再加上跟枣花有别扭。来了不要再生是非。玉音也是这个意思:&ldo;算了,最好不要让他来。来了,还不知闹出啥事儿哩。&rdo;因此就把这建议取消了。谁知……
牛根实来时,主席台上已坐满了人,台下也是黑压压的,红线一撤,沙乡人就往里挤。就跟抢东西似的,怕挤晚了抢不到,其实台下是没东西的,就有喇叭里响出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疼。年老者就又记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有主席台,台上也坐满领导。台下人比这多,周遭四个公社二十多个大队的人全来了。挤得沙窝子里脚都放不下。不过那时候人胆小,喇叭里喊啥就听啥,不像现在,喇叭里喊着不要高声说话,偏说,声音扯得一个比一个高,生怕扯小了耳边的人听不到。喊着两边的人小心脚下,不要踩着树苗了,偏就听不着,硬往树林子里挤。挤得六根都要骂娘了。六根按规定唱完了半小时,耍完了人,就把头上的白毛巾取掉,拿根长长的树枝,喝叹起往树林里乱挤的人。人们像是故意逗六根,六根不让进的地儿,偏进,脚踩进去还不算,还要把话扔出来:&ldo;羊倌,你的相好的哩,咋还不出来?&rdo;&ldo;羊倌,今儿个是不是要给你们成亲啊,瞅这热闹,快去,把新娘子抱出来。&rdo;
&ldo;抱你妈个脚后跟,叫你爹抱去!&rdo;六根骂着,照准那几个不要脸的就是几枝条,沙窝里立刻爆出一片子哄笑,兴奋的人们全然忘了脚下是正在生长的小苗,就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不少树苗踩折了。
&ldo;我日他妈妈,我的树苗!&rdo;
喇叭里喊大会开始了,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就在这时,牛根实气势汹汹地翻过了三道梁子,为了不引起别人警觉,他跟老婆苏娇娇分两个方向,朝红木房子逼近。没有人注意到这情况。
大家都被热闹吸住了。
等发现时,牛根实两口子已把枣花堵在红木院门前。&ldo;你先不要走,我有话哩。&rdo;牛根实说。
&ldo;就是,有话哩。&rdo;苏娇娇附和。
按计划,牛枣花进会场要晚一点,大会第五项才是请她做事迹报告,也就是发发言。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没安排她在主席台就座,让她在第三项开始时往外走,然后在会场外稍等一下,就轮到主持人请她了。可这天的牛枣花像是等不住,会议刚一开幕,她就催玉音:&ldo;该走了吧?&rdo;气得玉音抢白道:&ldo;你看你,一阵子蹬住腿不去,一阵子,又恨不得第一个去,早着哩!&rdo;枣花讪讪地笑笑,她啥都准备好了,穿戴一新,头上还特意围了条新头巾。玉音嫌难看,不让她围,她说你懂个啥,这是乡里,不是你们城里。讲啥她也想好了,她打算豁出去,不讲自个儿,就讲那个人,讲他这辈子,为沙乡,为腾格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果真要颁奖状,就该颁给他!她还想讲,这树,一半是她种的,一半,是那个人种的,钱也是他出韵。他的确占了公家的钱,但他没花在自个儿身上,全花在了这树上,花在了这沙窝窝里。她甚至还想,把那个人留给她的钱,还有写给她的合同,都拿在会上,让公家看,让大伙评。如果该她得,就得,得了还得花在这沙窝窝里。如果不该得,谁想拿。拿去。就是不要再说他一句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