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每年演武会最滑稽的一道风景。这两人或许不知道,可对许多弟子而言,演武会正式开始之前,看两位首席弟子一个无视肃静小声嘀嘀咕咕,一个心不在焉忍耐嗯嗯啊啊,是冗长的峰主发言一节间唯一的乐趣。所以,沈清秋主动上穹顶峰,不光岳清源惊讶且高兴,几乎所有在场的弟子都觉得分外有趣。沈清秋却没什么话好说,更没兴趣给人当猴戏看,前脚申请了灵犀洞驻修权,后脚拔腿便走。灵犀洞灵气充沛,与外界隔绝。沈清秋在内穿行,脸色越来越阴沉。在秋剪罗和无厌子手下荒废的那些时日,毕竟还是有影响。新一代的峰主们中,岳清源自然是最早结丹的。齐清萋和柳清歌几乎是同时紧接着突破,连安定峰尚清华那种碌碌之辈都在正式即位之前跟上了境界。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焦虑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几百斤烟草炮仗,在腹中脑中烧得心浮气躁,怒火狂飙。他这副样子,自然谁也不敢惹他。只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会放过。洛冰河明明拿着他给的错误的入门心法,早该练得七窍流血五体爆裂而亡,可为什么非但没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还在稳稳提升!早跟宁婴婴说了千遍万遍离洛冰河远远的不许混作一团,为什么每天都能看见他们在眼前窃窃私语!沈清秋疑神疑鬼,总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讨论他迟迟无法结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里下阴手,把他取而代之。此次灵犀洞闭关,如果不能突破……沈清秋在石台上,兀自往下胡思乱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气息不通,眼冒金星,同时有一股灵力再脉络中横行霸道,这可非同小可,心里一慌,连忙坐定,试图收回神思。忽觉有一人靠近背后,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厉声道:“谁?!”一只手掌轻轻压在他肩头。岳清源道:“是我。”沈清秋:“……”岳清源继续给他输送灵力,平息狂暴如乱蹄的灵流躁动,道:“是我不好,吓到师弟了。”沈清秋刚刚是真的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正因为如此,才更听不得别人戳穿,愠道:“吓谁?!掌门师兄不是从来不入灵犀洞闭关?何至于我一来就要跟我抢地方!”岳清源道:“我并不是从来不入。我……以前也是进来过的。”沈清秋莫名其妙:“谁关心您来没来过?”岳清源叹气:“师弟,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专心调气平息吗?”干涸的石烛台上,幽幽燃□□点明火。看清他挑选的这一处洞府的全貌后,沈清秋怔了一怔,脱口道:“这里有人死斗过?”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迹,仿佛人脸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狰狞骇人。岳清源在他身后说:“没有。灵犀洞内不允互斗。”除了剑痕,还有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迹。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体,喷溅上去的。有的则像是有人用额头对着岩壁,叩首一般,仿佛哀求着什么,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迹。沈清秋盯着那几乎成了黑色的血迹,说:“那……就是有人在这里死了?”他们两个相处时,通常都是岳清源不厌其烦地说着话,从来没有这种岳清源一语不发的情形。沈清秋很不习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情不愿中没话找话道:“听说灵犀洞有时候会关押一些走火入魔的人?”良久,岳清源微弱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沈清秋道:“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挣扎了很久才死。”如果这些血是同一个人流的,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沈清秋说着,忽然觉得岳清源贴在自己肩头的手不太对劲。他警觉道:“你怎么了?”半晌,岳清源才道:“没什么。”沈清秋闭嘴了。他看不见岳清源的表情,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6沈清秋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上的伤口传来丝丝清凉。之前生不如死的灼痛缓解了不少。勉强睁开眼睛,有一道身影靠在他近旁,单膝跪地,正俯首察看他的状况。黑色的下摆平铺在缝隙中生满苔藓的石地上,沉沉压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倒着几只已经空了的药瓶。剑是玄肃。人还是那张温和俊逸的脸,只是比平时苍白了不少,满面倦容。当然是岳清源的脸。这个时候也只有岳清源还会来看他了。沈清秋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进来的?”洛冰河一心不让他好过,怎么会肯让岳清源进水牢来帮他吊一口气。岳清源见他还能说话,舒了口气,一边握他的手,一边低声道:“别说了。凝气聚神。”他想给沈清秋传输灵力,让伤口恢复的更快。沈清秋这次总算没甩开他,因为心里在想:也对,好歹是一派之主,洛冰河同幻花宫那老儿再强硬也要表面上礼让三分。但也大概费了不少事才进来。灵力流经伤口,皮肉翻卷的痛楚如钢针密密刺着他,沈清秋咬紧牙根,恨得反而笑了:“洛冰河这小杂种,手段花样倒是不少。”听到他语气中刻骨的恶意,岳清源叹了口气。岳清源其实不是个爱叹气的人,只是沈清秋总有本事让他千疮百孔。他疲惫地说:“……师弟。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一点都不想想自己的过错?”打落牙齿,和血肚里吞,沈清秋向来死不认错,尤其在岳清源面前,更别想他松口。沈清秋道:“我有什么过错?洛冰河不是杂种是什么?你且等着吧。他不会只满足于对付我一个人的。如果今后修真界要起什么轩然大波,我唯一的过错,就是当初没直接一剑杀了他。”岳清源摇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不想开导劝诫了。事已至此,任何劝诫都没用了。他忽然问道:“柳师弟真的是你杀的?”沈清秋一点都不想看他脸色说话。可仍是不由自主抬眼瞅了一眼岳清源的神情。他顿了顿,猛地把手抽从岳清源掌中出来,从地上坐起。岳清源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杀他。”沈清秋冷冷地说:“杀都杀了,你现在来指责我,不觉得太迟了吗?”岳清源缓缓地道:“我没资格指责你。”他的脸色和眼神,都宁静至极,宁静得让沈清秋莫名的恼羞成怒:“那你是什么意思?!”“师弟可曾想过,如果当初你没有那么对待洛冰河,今天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沈清秋哑然失笑。“掌门师兄为什么要说这么可笑的话?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就是一千遍一万遍‘想过’,也没有如果,没有当初——没有挽救的机会!”岳清源微微仰起脸。沈清秋知道自己的话是在往他胸口扎刀子,最初快慰不已,可看到他愣愣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自己,所有的镇定与端仪荡然无存的模样,仿佛瞬息之间,苍老了许多年,忽然心头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滋味。大概是怜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永远从容自若的苍穹山派岳掌门,这一刻真的让他有些怜悯。这种怜悯使得忽然之间,有什么郁结在沈清秋胸中多年的东西得到了纾解。他愉快地想,岳清源对他真的仁至义尽了。就算是再怎么心中有愧,也早该补偿完了。沈清秋说:“你走吧。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次,依旧会是这个结果。我心思歹毒,满腹怨恨。今天洛冰河要我不得好死,都是我咎由自取。”岳清源道:“你现在心中,可还有恨?”沈清秋哈哈大笑:“我就是要看别人不痛快,我自己才痛快。你说呢?”“若还有恨。”岳清源点头,立正身子:“拔出玄肃,取我性命。至少能让你恨意消弭。”沈清秋哧道:“岳掌门,在这里杀你?你嫌洛冰河给我的罪名还不够多?再说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无药可救,岳掌门把自己当成那一剂良药,未免太往脸上贴金了。”岳清源像是鼓足了勇气,叫道:“小九……”沈清秋断然道:“别这么叫我。”岳清源低下头,重新握住他的手,输入源源不绝的灵力,缓解他的伤势。像是勇气被打散了,接下来的时间内,岳清源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输完之后,沈清秋说:“你滚吧。今后我都别出现在我面前。”岳清源才走了出去。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岳掌门。若能逃过一劫,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沈清秋这种东西再有任何联系了。7沈清秋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地窖的入口。不知道盯了多少天,洛冰河终于来了。即便身处阴暗潮湿的地牢,洛冰河依旧一派清逸优雅,一尘不染,踩过地面凝结成污黑的血痕。“岳掌门果然如预赴约。真是要多谢师尊那封哀恸婉转的血书了。否则弟子一定没办法这么轻而易举得手。原本想把岳掌门尸身带回来给师尊一观,奈何箭身淬有奇毒,弟子靠近前去,轻轻一碰,岳掌门便……哎呀,只好带回佩剑一柄,当是给师尊留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