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爱情在所难免,房东老太太经常会看见他们手拉手在楼下散步,青年神色宠溺,细致地替少女将围巾戴好,老太太躺在椅子上,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嘴角不经意地上扬。
南卿少女时代的性格还是很冲动自我,她明确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呆在苏联,但是却义无反顾地投入这场热烈的爱恋。
她以后常常在想,也许她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来和他在一起,而后来变得冷静自持,冷眼旁观所有的悲剧,浑身的力气和热心已经被抽干,无可奈何。
1932年的冬天,好像不那么冷了,连西伯利亚的冷空气都造不成阻碍,在每一个晚上,大卫都会在楼下弹奏巴拉莱卡,这种苏联特有的乐器奏出一种奇妙动听的声音,她开着灯在桌前写着一张又一张的资料,钢笔划出流畅的中文,嘴角抿着笑意。
南卿觉得大卫将来不应该去设计行业,应该去做一个厨师或者音乐家,他与几个拥有相同爱好的朋友组了一个乐队,上次他夜不归宿就是在朋友家里一起通宵写乐谱。
但是她也没有资格要求更改别人的人生前途,毕竟她自顾不暇。
东三省沦陷,伪满洲国成立,第四次围剿,她所尊敬的名人被捕,过去一年突如其来的事令她心神俱疲,好像被扼住咽喉,看不见了前景。
无数革命者的性命与鲜血铺就了这条路,为了拯救更多无辜的人,她没有退路。
这是她前半生的信仰,苦苦支撑着那段最黑暗绝望的日子,使她提前看清了利欲熏心的那群人,不过都是为了争夺利益罢了。
她的不屑表现在明面,也根本不愿伪装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虚伪。
时间往后推得越久,南卿其实连自己都忘了,她的母亲出自满族镶蓝旗,家族曾在前朝初期盛极一时,而后慢慢走向了衰败之路,到了她母亲一代,已经彻底沦为普通人,甚至将姓氏隐藏,她的父亲与母亲是媒妁之言,近亲结婚,生下她之后,不甘坐吃山空,便择了商路,凭借父亲的聪慧头脑,让家里富足了一阵。
南卿想起,父母之间相敬如宾,父亲外出打拼,偶尔回来一趟会带许多新鲜玩应,母亲照顾家里,总是温柔地哄着她睡觉,那大概是她前半生最温暖的一段日子吧。
能在乱世拥有一段平淡的爱情,也是许多人的奢望了,却不是她的。
南卿觉得,她的人生一定要有一场热烈的爱情,而现在,她觉得找到了。
南卿唇角弯起一抹笑,仿佛有一道温柔低缓的声音盘旋在脑子里,那个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卿。”
“年龄?”
“三十一岁。”
“身份?”
“同济医院护士。”
“不,我问的是你的真实身份。”
她的眉头皱了皱,却仍是口齿清晰地答道:“中共上海区地下联络员。”
这个身份,她没有和大卫说,即使在他们分开的那一天,她也没有说出口。
南卿一直以为,他们的故事会在她回国前夕结束,他们相交的人生又会回归平行,但却不曾料想,在半年后,大卫应招入伍。
没有难舍难分,没有声嘶力竭,毕竟她也是公私分明,何况她的培训已经结束,很快也要回国,她只淡淡和青年嘱咐:“照顾好自己,我会想你。”
青年迷人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她的手里,温和却坚定地说:“等我回来,你愿意接受我的求婚吗?”
南卿愣住,看着青年认真的眼神,她说不出分手的话,一腔热血从心脏贯通到身体的每条血脉,却佯装镇定:“那要等你回来再说。”
火车乘务员用俄语大喊尽快上车,他的同伴在远处站定,在等待着他。
青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突然俯下身,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南卿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迅速抽身,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他的军服在风中猎猎作响,背脊挺得笔直。
她愣愣站在原地,直到黑烟滚滚,火车发出巨大轰鸣声,从她身边慢慢滑过。
她恍惚地打开小锦盒,里面乖巧地躺了一枚熠熠生辉的戒指,看精致程度应该不是商铺的定制,戒指内圈还刻着他们的名字缩写,南卿脸色动容,抬手摸了摸里面粗糙的刻痕。
盒子内里面还有一张卡片,她拿起来,看见上面是大卫的字迹。
——我有荣幸娶你为妻吗?等我回来,想听到答案。
“……我愿意。”
大卫,也请等我回来。
两个月后,1933年的十月,南卿离开了托木斯克,和她的同伴一道去往上海,以护士身份进入同济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