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井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住地摇头。他来到办公桌前,拿起全家的合影,看着女儿的笑靥和妻子温情的目光,感慨万端:&ldo;十几年了……&rdo;他坐下来,拿过一张纸,写了个数字&ldo;40&rdo;,然后又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最后立在窗前,向外望着。
三木进来,轻轻地合上门。室内是木板地面,三木走动的声音很响。三木来到滕井身后说:&ldo;社长,青岛的各染厂和贸易行都不愿意接受这船布,起码现在是这样。&rdo;他说着,看看滕井的背影。他比滕井高,就是躬着身,也比滕井高出一些。
滕井依然看着窗外:&ldo;他们都已经交了订金,你没说让他们帮帮忙吗?&rdo;
&ldo;这些话我都说了,我甚至是求他们,可是没有用。我们这船布早到了二十天,他们现在不要,也不算违约。所以,我们这船布不能认定是订货,只能算是散货。如果二十天之后他们还不要,我们就可以罚扣违约金;但是我们如果把这批布卖出去,二十天以后交不了货,倒是我们要赔偿他们。&rdo;
滕井点点头:&ldo;这时候,合同就起作用了。唉!你对他们说价格了吗?&rdo;
三木说:&ldo;说过了。他们都说很低,但是谁也不敢买。&rdo;
滕井叹了口气:&ldo;中国商人历来是见利忘义,但这一次不同。一夜之间占了三个省,对他们的冲击太大。唉!&rdo;滕井回过身,&ldo;我父亲当年来华剿灭义和拳匪,回去之后感受很深。他对我说,支那民族人多势众,人民也很勇敢,只是缺少一种精神把他们集中起来。如果那样,这个民族将很伟大。东北的军事行动,从反面给了他们一致对外的理由,但是,却让我们这些生意人很被动。&rdo;
三木提醒,同时抬眼看滕井:&ldo;社长,同样,没有政府的支持,我们也不可能‐‐&rdo;三木开始正视滕井,&ldo;在不支付任何赋税的情况下,在支那进行这样的大宗贸易。&rdo;
滕井神色有些慌乱,忙说:&ldo;是这样,是这样。我们也从富国强兵中得到了利益。三木君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rdo;
三木的嘴角有一丝微笑:&ldo;社长,不管怎么样,要尽快处理掉这船布。&rdo;
滕井意味深长地说:&ldo;是呀,什么事情都有个轻重,我会尽力的。西红丸要装运军粮去旅顺,这是大事,我知道。&rdo;
三木试探地说:&ldo;我们是不是先卸下来,放上二十天?&rdo;
滕井摇头:&ldo;青岛没有这样大的仓库,一万五千件,没有这么大的仓库。露天存放也不行,现在正是雨季,要是淋湿了,那就彻底完了。&rdo;
滕井看着手中的烟,三木想给他点上,他摆摆手。他忽然把眼一瞪:&ldo;降到五十五块一件,抛出去。&rdo;
三木惊怵:&ldo;社长,那样我们将赔一半,我看……&rdo;
滕井很坚决:&ldo;宁可赔一半,也不能让军部杀掉我们。正像你说的,帝国的利益是第一位的。&rdo;滕井盯着三木,三木低头听候指示。&ldo;你只联系两个人,一个是元亨染厂的孙明祖,一个是大华染厂的陈寿亭。只有这两个人能吃下这船布。同时,也只有他们有这个胆量。孙明祖可能还差一点,主要是陈寿亭。前几天我找过他,受帝国的委托购买他的工厂,但陈寿亭不肯卖,他没有退出青岛的意思。既然不退出,就要正常开工,就需要大量的布,只要价格低,我想他会全收下。你积极地和他联络,我亲自和他们谈。&rdo;
三木立正:&ldo;社长分析得很对,我马上去办,力争让西红丸早日起锚,尽快把粮食运交旅顺的将士。&rdo;
三木刚想走,滕井又说:&ldo;你记着,我们这船布出手之后,你就马上通知本土,继续发运同样数量的坯布。我们这次赔了,下次不能再赔。&rdo;
三木说:&ldo;社长,我们是不是写一个文件给政府,说明一下我们在支那遇到的困难,争取得到更多的补贴。因为这次世界性的大萧条前所未有,时间也特别长,本土的企业纷纷倒闭,只有和支那贸易有关的企业还在发展。这就是我们对帝国的贡献。我想他们会考虑的。&rdo;
滕井笑笑:&ldo;我是要写的。现在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贸易的自身。因为支那是一个封闭的国家,它的经济在这次大萧条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江浙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快。这些地方本来就富庶,现在许多乡下的士绅卖了土地,到上海去开工厂,以纺织厂居多。三木君,我们本土企业的设备都老了,织的布虽然表面看来还可以,但是应当看到,上海的纺织业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们从德国购进的是高速织机,那种机器相当先进。加上现在英国人把印度的棉花运到支那,这两个因素加起来,支那的纺织业将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这是让我最担心的地方。唉!我自己静一会儿,你去吧。&rdo;
三木鞠躬出去了。
【2】
商会会场,横幅是&ldo;青岛染织同业抵制日货共话会&rdo;。人很多,围会议桌坐着。
王会长有四十八九岁,浓眉大眼,上唇胡子浓密。他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双手撑住案头,雄视会场。
寿亭与家驹靠着坐,旁边是孙明祖。寿亭拿出土烟来刚要点,孙明祖按下他的手。&ldo;寿亭,抽这个。&rdo;说着递过纸烟,&ldo;都什么朝代了,还抽土烟!&rdo;
寿亭嬉皮笑脸:&ldo;我说去那边儿坐吧,你非拉我坐在你旁边。坐就坐吧,还嫌我抽土烟。明祖,我还没搓脚气呢!&rdo;
孙明祖多少有些无奈:&ldo;寿亭,不见你吧,还想见你;见了你吧,你是没一点正经的。来抽这个。&rdo;
&ldo;明祖,这你不懂,我这是洗脚盆子泡煎饼‐‐就好这一口儿。&rdo;
明祖用手点着他:&ldo;你看看你这一套!坐着汽车来开会,穿着便褂子抽着土烟,和你那汽车根本不配套。&rdo;明祖说着,也不管他那一套,把一支点着的烟硬塞到寿亭嘴里。寿亭不好推脱,也就抽起来。
王会长不满地看了这边一眼,寿亭根本不在乎他,学孙悟空手搭凉棚,望向王会长,王会长气得笑了。随后,他故意把茶杯往桌上一蹾,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ldo;诸位,诸位,静静,静静!&rdo;会场安静了些,但还有嗡嗡声。&ldo;今天一大早,请诸位来这里,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抵制日货,再就是请各位开仓出货,平抑布价。诸位都是青岛染织界有实力,说了算的,这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无端挑衅,占了东北三省,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兵凶战危,难民成船……&rdo;
王会长正四六对仗地讲得起劲,寿亭插进来说:&ldo;王会长,你和周村说书的王铁嘴是亲戚吧?我怎么听着后边这几句是王铁嘴的真传呢!就是差块醒木。&rdo;
会场哄堂大笑。
&ldo;寿亭!&rdo;王会长倚老卖老地训斥寿亭,&ldo;这里也有你的长辈,也有你的晚辈,这么大的掌柜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正经点儿!&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