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轿子中的冯太师,正是被后人时而称作“六姓家奴”甚而骂作“八姓、十姓家奴”的冯道。
几十年间,检校太尉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弘文馆大学士、甚至外镇节度使,唐末以后各朝各代里里外外的要职,他都几乎做了个遍了。乾佑年间,他的权柄收缩了不少,直到这时,他依然视中书及三省为事务繁冗的烂摊子,坚定地支持集权和设枢密。
此时的他,虽然无法和刘知远死后的四顾命相比,却依然被皇帝视为“德高望重”之臣。当夜的陛见设于崇元殿,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令冯道本能地察觉到:定然又有令人头大的事情发生了。
冯道偷偷撇了一眼徐太监,他毫无表情,只是疾走的引路,自己垂老的身躯已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嗯,这种时候,加上这种步子。”这位四代老臣想起,往日里这徐太监都爱扯些有的没的闲话,又会溜须一番,现在这样急迫,定是圣上有什么作难的事了,而自己在朝中所谓实质性的作用,他当然十分清楚。好在从元化门到崇元殿,路途很近,假若是那盛唐皇城占地的广阔,兼其宫观殿宇之疏离,只怕自己更要多受些苦楚了。
天色已暗,崇元殿日间明亮的翠绿琉璃早已坠为暗青之色,平日偶尔发出的鸦雀之声,也早被雨点赶走了。冯道步上台基,他知道,徐太监急着把自己引入殿前,等和皇帝照了面,复了命,他就要去和其他太监们赌钱,到得那时自己的身子也就可以歇一歇了。
刚步入正殿之内,冯道见皇帝望着自己,一脸殷切之色,随即几对目光刷的刺过来,未几又转了回去,恢复了剑拔弩张的样子。
冯道心中暗暗咂舌:嗯……一个枢密使、禁军统帅,三个同平章事,外加三司和户部,四个顾命居然都到了,大都也是赞拜不名之臣。这哪里是什么陛见?和廷议也差不多了。本朝廷议几乎是郭威、苏逢吉二人吵架的所在,自己只怕又要被皇帝用来作和事佬了。
“冯太师也到了,年纪大了,跪拜也就免了吧。”
当朝皇帝刘承祐方满二九,冠礼则是提前了两年,在封王爵的时候举行的,当此之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
冯道对君称谢,继而却愣了一下,往日里,无论这位年轻的皇帝,还是高祖先皇,都会命内监为年过花甲的自己设个胡床,或是板凳。今日怎么忽儿没了这苗头呢?
稍稍犹豫了这一下,冯道也只得走到自己的位置,他费力的沉下身子跪坐于案几之后,背上已然微微渗出汗水。偷偷向对面瞧去,一个人看着自己微微撇嘴,却是宰臣苏逢吉。
冯道心道:“果然是此人的主意,哼哼……行不可不孰,一方上位便行此为,却不知今后复为何人所祸。”
“今日召几位卿家至此,原是有些议事不便在朝议上率众而论。前几日护圣军几番的向上催要良马。护圣军担着禁兵马军主心骨的军号,军将们又都是些个河东子弟,”皇帝一扶御案,站起身来,“这班人脾气暴躁,就是先帝,都有些镇不住啊。”
众臣见皇帝摇起头微笑着打趣,都附和着笑出声来。
“王太傅,你掌三司之事,这天下的钱粮、度支,自然不得不过问,现如今马政的开销,要如何解之啊?”
皇帝侃侃而言,他的表情显然稚气未泯,举止瞧来也与言辞毫不相称。皇帝的脸庞消瘦而白嫩,面门处隐隐青黑,似是这些天刚刚登基不久,便开始沉溺酒色了。他的神情童真未脱,却又毫无朝气,言语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做戏。冯道扫视这殿中之人,刚刚只有两人未有附合而笑,一个便是那苏逢吉,另一个却是郭威。
冯道细看皇帝的眼睛,他的眼神虽然故作淡定,却不时向苏逢吉那里扫视,迅速的收入苏逢吉的一个表情目光后,又回归平常。这不经意的一个细节,看来就似提线木偶的那几根细线,阳光反射下,才偶尔闪现。
冯道暗暗冷笑,高祖刘知远死后,原本郭威、苏逢吉、史弘肇、扬邠,四顾命该当共所理事。苏逢吉明里大呼“圣上当乾纲独断”,又挑拨帝与太后的关系,实际却想将皇帝绑在自己一人手里,今上年轻冲动,自然便着了他的道了。
加之郭威不时去署理邺都的军务,以平息宋州节度使杜重威的叛乱,原本朝中顾命之臣的三对一局面,居然演变为独对三人的苏逢吉占了点上风。
右边下首一个个子瘦高的人站起身来,脸上微微的麻子,被还算眉清目秀的五官略有补过,正是三司使检校太傅王章。冯道看了他一眼暗想:此人胥吏出身,要说些什么话开题,那是可以想见了。
“臣禀圣上,去岁,各镇贡军马一万六千三百余匹。今年至二月初止,各镇贡军马两千二百余匹,其中,郓州所供军马一百三十匹,青州……”
“好了好了……王太傅啊,吾可不想听你在这里报账了。”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还是说些纵论之言吧,你说话的根据,吾从来都是相信的。”
“就是先帝,也信……”皇帝犹豫片刻,又补上这么句话。
冯道盯着王章的嘴唇,众人的视线也聚集了过来,王章微微沉默了一瞬,继而躬身道:
“回圣上,臣,不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