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家乡人对死者都很尊重,远远地看见出殡车队过来,都自觉地放慢脚步,甚至驻足行注目礼。车辆也不例外,几乎没有车与我们抢道。突然,有一辆黑色奥迪超过我这辆车,并且挤在我们前面,和我们保持同速,俨然成了出殡车队中的一员。刚开始,我们都很纳闷,后来,当我们车队驶向郊区的殡仪馆时,这辆黑奥迪仍然随队而行,我们终于明白:黑奥迪是来参加父亲葬礼的。是谁呢?不知道。这种时刻没法去打探或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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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火葬场(其实我们从小就这么称殡仪馆的),这里比我想象得热闹,看来还是毛主席说得对,&ldo;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rdo;。
等我下车时,父亲已不知去向,问哥哥,答:进去化妆了。父亲单位的书记正在安慰母亲,那情景好像父亲的去世是单位的罪过一样,难怪十一年前当时我们单位的医生救人之前先问&ldo;你父亲是哪个单位的&rdo;呢,现在看来,那位女医生其实是很有原则性的。在中国,&ldo;单位&rdo;一词的含意是外国人永远不能准确翻译的。
我突然想起刚才挤进来的那辆奥迪车,我问哥哥是谁,他说是刘伯伯的女儿刘跃华,已经打过招呼了,现在与蒋伯伯他们在一起。哥哥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抬眼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刘跃华远远地对我摆手,我走过去,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算是打招呼。说:&ldo;来了?&rdo;她回答:&ldo;来了&rdo;。我又说:&ldo;不好意思,刘伯伯去世时我在外地,没能赶回来。&rdo;她又回答:&ldo;没关系&rdo;。
刘跃华与我是同班同学,曾经有人说我们应该成为一对,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前面说过,我父亲很自觉,一辈子自觉,死都不例外,结亲家当然更不例外。刘伯伯那时候已经从县公安局长升格为市公安局长,父亲则反其道而行之,从乡长降格为一般干部,依父亲的性格,是不愿拖累亲家的。再说,这刘跃华爱告状,我在学校只要稍微有一点不轨,父亲即刻就知晓,不是她告的还能是谁?好像因为父辈有了生死之交,她就有了&ldo;管&rdo;我的权力与义务。谁能受得了?但对刘伯伯,我一直觉得十分亲近。有一年中秋节,我在街上看热闹,那时候正是&ldo;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rdo;的决战关头,父母被下放到县里,我可以不上课,天天看叛徒、特务、走资派和地富反坏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看多了,10岁的我&ldo;思想觉悟&rdo;也逐渐提高,看见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的就知道不是好人,就想上前去踢两脚。但这一次不同,这次我发现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的是刘伯伯!我没踢,反而上前喊:&ldo;刘伯伯!&rdo;刘伯伯半睁半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眼里放出亲切、感激、欣慰的光芒!刘伯伯那一刻忘了自己是在游街示众,像作报告一样大声对我说:&ldo;今天过节,你和你哥哥晚上来我家吃饭!&rdo;我说:&ldo;不了。&rdo;刘伯伯说:&ldo;为什么?&rdo;我说:&ldo;爸爸要我们回当涂。&rdo;这时候,手提红白相间木棍棒的&ldo;专政队员&rdo;走到我面前,大有对我实行&ldo;专政&rdo;之势。刘伯伯赶快对我摆手,说:&ldo;你快走!快走!&rdo;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对父亲说了白天见到刘伯伯的事,父亲一愣,不说话,捧着碗不动。半天,父亲突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对我和哥哥说:&ldo;走,去刘伯伯家。&rdo;
父亲一字千金,他说&ldo;走&rdo;那就是名副其实地&ldo;走&rdo;。那时候的交通远不如现在,晚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车。父亲、我、哥哥,我们三人沿着铁路走。父亲说铁路比公路近,我也觉得顺着铁路一格一格地数枕木比走沥青路有趣。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半小时。路上,父亲对哥哥说:要是刘伯伯真是在作报告,你们不去吃饭是对的,但他是在被批斗,你们一定要去的。那时候我确实很小,不知道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两个半小时的步行和父亲对哥哥说的话我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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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和小姐夫为父亲精心撰写了悼词。哥哥头一天拿给我看,我看了一遍,说:很好,没问题。其实,&ldo;问题&rdo;很多,在我看来尤其如此,我曾经与同学打过赌,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人民日报》头版社论中挑毛病。但今天不是我卖弄的时候,我不能对哥哥和小姐夫他们精心准备的悼词品头论足,尤其是对小姐夫,他不仅代表他自己,他还代表他的父亲‐‐已经先走一步的胡伯伯。
在我们家姊妹七人中,只有小姐姐的婚姻是父母牵的线。这大约还是源自于父亲的&ldo;自觉&rdo;,或者说是父亲门当户对的思想根深蒂固。小姐姐能与小姐夫结婚,主要原因是小姐夫的父亲胡伯伯比我父亲更惨‐‐什么&ldo;错误&rdo;也没犯,竟然连&ldo;干部&rdo;的身份都丢了!说来令今天人难以置信,解放初期,由于胡伯伯有点文化,由于胡伯伯最先接受现代思想,由于胡伯伯看了一部前苏联什么关于集体农庄和农业机械化的电影,于是,胡伯伯意气风发,坚决要求投入农业机械化第一线。但当时实在没有什么&ldo;农业机械化&rdo;,孙伯伯他们千思万想,最后将他派到一个日伪时期留下的排灌站当&ldo;站长&rdo;。排灌站在胡伯伯的精心管理下确实为抗旱排涝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不知从哪年哪月哪日起,排灌站由县属单位变成了由人民公社管理,排灌站站长也就没了&ldo;干部&rdo;身份。后来,大约是胡伯伯常年在&ldo;农业机械化&rdo;第一线的缘故,还没等&ldo;落实政策&rdo;,就早早地离世了!最近我老是在想,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需要&ldo;落实政策&rdo;?像胡伯伯这样没能在有生之年等到&ldo;落实政策&rdo;的人找谁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