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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页(第1页)

李蒙站在我身边,说:喜欢吗?

我说:很别致,很好看。

很好看?

李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眼,然后更加奇怪地大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脱去了衬衣和牛仔裤,穿着黑色的背心和宽松的短裤,他很瘦,象模特一样生极盎然、充满光泽的瘦削,直而尖的鼻梁上沁着密集的粉红色的汗珠,天的确很热,我感到我也在止不住地冒汗,从里到外,溻湿了我的内衣和T恤,粘粘地附着在我身上,这使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李蒙朝我有点神经质地大笑着,露着整整齐齐,雪白的牙齿,而我一向就无比羡慕有一口好牙齿的人,古人常说颜颜皓齿,虽然说得很好,可毕竟抽象地紧,不如看一口实实在在的牙齿来的直观,而李蒙的牙齿很小,两侧各有一颗尖牙,象只不羁的小兽,妖娆,妩媚,但又野性难驯。

李蒙说:我可不觉得它好看。

接着他又说:它不可能好看。

他的这些话都没头没绪,听上去很费解。我倒退了几步,后来我猛然觉得,这原来是一个“双喜”的图案。很大的“喜”字,红惨惨的,庄严,肃穆,一本正经地喜庆着,象中国所有的婚宴庆典,在沸反盈天的快乐后面,总隐藏着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阴影,深深的寂寞,悠长的悲哀,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将一切装饰外衣撕得粉碎。

我问:这是你编的?

李蒙说:嗯——,你知道吗,编这个东西只用一根,一根绳子就足够了。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一根绳子,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一根绳子就是一个完整的,秩序的,井井有条的,世界。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嘻嘻笑起来。发神经呀,胡说什么?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他软得象丝线一样长长的淡赭色头发,他灵活地一扭头,轻轻巧巧地躲开,几缕头发拂过我的手指,星星点点的痛痒,甩也甩不掉的,象蜘蛛吐出来的丝。

然后李蒙就不笑了,双手抱在胸前,满脸严肃的表情,这个神情就象是小孩子在模仿大人的动作,天真,幼稚,但却非常认真,只有在未曾被时世污染过的儿童身上才能找到那种纯粹的认真。

第8章

李蒙说:

有一回,大概是两三年以前,我到大西北一带,一个人,写生,四处游荡,后来到了一个,我记不起叫什么名字的村庄,那地方长满了枣树,椭圆形的绿叶子,枣子也是椭圆形的,一群衣衫尴缕的脏乎乎的小孩劈劈啪啪地用长竹竿抽打着枣树,一束一束折筋断骨的枝叶落下来,脚下是松软的,很厚很厚的黄土,没有风的时候也飘浮着,一颗一颗地嵌在空气中,你伸手去抓,它乖巧地钻进你的手心,然后化成齑末。突然那群小孩就唿啦全散掉了,从枣林深处慢慢走出来一个女人。远远看,她似乎很年轻,很瘦,身材笔直,到近了我才发现原来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满脸是深深的皱纹,只有眼睛依然年轻,黑,亮,看不见底。她一直朝我走来,惊起细细碎碎的尘土,然后站在我面前,——没什么表情,象对待老熟人一样的平淡,对我说:回家去坐吧。我总觉得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在某个未知的年代里我们之间应该有点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对她说:好。

走进村,全是一模一样的灰砖瓦房,一色的门檐,高高的门坎,黑色的大门,青色的屋脊象野兽的骨骼突出的背。可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领着我,轻车熟路地在一家大门前停下来。那女人淡漠地对我说:看来你还没全忘记。

忘记什么?没忘记什么?

女人的话令我费解,直到现在我仍然弄不清楚。

我进屋,上炕,一种长途跋涉到达目的地后的松驰和疲惫一下子席卷了我,我歪在炕上,原始的,心无羁绊地,酣睡过去。沉沉的睡,一个梦也没有。

后来我醒过来,外面是漆漆的黑夜,屋子里亮起昏昏暗暗的灯。我听见有一种嗤啦嗤啦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走出去,在一间很大很宽的房子里,我看见那女人正坐在地上,确切说,她坐在一大堆红色绳子中间,手指灵活,忙忙碌碌地运动着,象蜘蛛在做网,或者一只蚕在做茧,密不透风的,茧。

我说:你在干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我:我不是这样干了许多年了吗?让我想想看,有多久了,……,比枣树上的叶子还稠,到今天晚上就是五十年了,你忘了?五十年前的晚上,我被一顶花轿抬到这所房子来,锁呐叮叮铛铛地乱响,我一个人对着天地祖先的牌坊插葱似地乱拜,为什么一个人?我男人还没等我过门就得了伤寒死了。可死了又怎地?好女怎能嫁二夫?我就是死也要死到这房子里来,是不是这个理儿?那时节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有个自愿守活寡的贞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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