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当时还是个小丫头,跟在兰官旁边。兰官刚从戏台下来,一身花旦的扮相还没卸,路过后门就听见动静,脸冷得跟冰霜似的。莺儿知道是谁,满肚子怒气,扬声骂道:“哪来的醉鬼,到别处去,脏了畅春园的地儿!”
“兰官呢!叫他出来!”
“哟,这不是大少爷么?您今儿个大喜还在外头晃,早点回去陪美娇娘吧。”莺儿骂人极狠,嘲讽人也厉害,两三句把门内外两个人都说得脸色极其难看。
莺儿说完感觉自己好像戳到了兰官的痛处,赶紧收了声,小心地问兰官:“兰老板,您后边不用上台了,回去早点歇息吧?”
兰官嗯了一声,也不搭理外面的声音,自己回了房间,把门关上了。莺儿自己说了个痛快,后知后觉地有些惭愧,惴惴地回到后门等着,怕邵华真出什么事。
等了小半宿,她都困了,外面的人还在敲。她正要回去休息,冷不防前面走来一个人影,唬得她往边上花丛藏了一下。
来的是兰官。这么半宿,兰官居然还是刚下台的样子,衣服没换妆也没卸,也不知道在房里这么久都干嘛去了。
兰官隔着门板冷声说:“你有完没完?”
“兰老板终于想起我这个人来了?”大少爷先是冷笑,然后气势又低了下去,“是,你兰老板多金贵啊,勾勾手指,多少人乌泱泱地往你跟前挤,哪轮得到我?”
说得像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似地,莺儿着实震惊大少爷还有这样一面。然而兰老板还是咬牙切齿:“那你还来这儿排什么队?家里几百号美娇娘等着和你相亲相爱呢,赶紧回去吧,别来烦我,咱俩断了。”
“断什么断!断你娘的!”大少爷突然暴喝起来,“兰官你个表。子养的,再不开门信不信本少爷砸了你这畅春园!”
砰的一声,兰官把门拉开,冲上去狠狠一巴掌扇在邵华脸上。
然而邵华跟不会痛似地,抓着兰官的手就把人摁住了,猛地把人推到墙根,猛兽啃食一样撕咬了上去。
躲在花丛后面的莺儿,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花戏服和红喜服贴在了一起,像两张不同风格的照片强行剪碎重粘,五彩斑斓又混乱不堪,花旦的头饰撞在墙上叮叮当当的,和交错的呼吸一起揉进天寒地冻里,带起滚烫的、濒死的白汽。
“要不是看兰老板也是真喜欢大少爷,我猪油蒙了心也不会劝那一句!”莺儿说完故事,扼腕长叹,“你说这叫什么事?好不容易娶到家,大少爷为什么就这样翻脸不认人?你知不知道前两个月,我和兰老板在街上遇见聊了两句,我见他染了风寒,气色不好,随手买了一小瓶枇杷膏送去邵府,结果就惹了大祸了!也不知道大少爷怎么知道了,也没来找我,我还是后来才听说,大少爷高价买了城里最好的枇杷膏,足足三斤,全送到兰老板面前逼他吃。兰老板当真当着他的面,一点不剩全吃下去了。枇杷膏那么寒的东西,吃三斤是想要人命吗!”
我都能想象兰官对大少爷瞪着水波盈盈的眼的样子,薄唇贴着药瓶大口大口地吞咽,玉珠似的喉结一滚一滚,把腻到反胃的冰凉液体全填到肚子里去。
或许我能分析出邵华的想法。大少爷清醒的时候人模狗样,兰官是他年轻时荒唐的罪证和笑柄,是见不得人的,所以他欲盖弥彰地把人遗忘在角落积灰。喝醉的时候,兰官是他永远的求而不得,心头一块好不了的疤,即使最近的距离,他也握不住他的心,所以大少爷气急败坏,穷凶极恶。总之兰官是大少爷随意摆布又控制不住的东西,大少爷呢,不是个东西。
莺儿又叹了口气:“可是我也管不了,他们这戏本子再荒唐,演得撕心裂肺的,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咱们呢,还不都是看戏的么。所以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看看算了。”
也对,说来说去,我也只是个戏外人。再愤愤不平,我也不能跳起来把台子拆了,少不得还得再看下去。
第5章狼藉
跟大少爷走生意久了,我大概也摸清了他的脾气。
大少爷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利字当头,只要有生意做,大家都好商量。有些不好放到明面上的生意,他倒是处理得得心应手,只是我跟在旁边,有些不大痛快。
大少爷看出我的顾忌,大笑着拍拍我说,这年头发战争财的多了去了,你不挣就会落到别人手上,咱们没那么大志向,还不如拿点钱养活家里。
我犹犹豫豫地应和着,心里对大少爷的印象又差了一点。邵华不过是个生意场上如鱼得水的商人,满身只是圆滑、周到的脏。脏得恰到好处,只是配不上清清白白的兰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