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不是周末,所以村里所有的劳力和牲口都去了山上的伐木场。留在村里的除了我抢来的,就只有鲁伯特兄弟家的两匹马。”
“维克多本来没必要来村里报信的,但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了——我想应该是老师让他来的。他原本的最终目标应该也不是村里,而是更深入山中的伐木场。如果他真的到达了那里的话,应该有更多人能骑着马逃命吧……”
“今天我见到那两个人的时候,就有些诧异——按理说,活下来的应该是鲁伯特兄弟俩才对。然而我又想,也许是匆忙之中没有找到鲁道夫,于是鲁伯特和芬恩主仆二人就骑着仅有的两匹马逃了出来吧!”
“然而当我看见鲁道夫的那一刻,就知道糟糕了。除了他自己的那匹大公马,普通的马都驼不动他;而他家剩下的另一匹马也不可能载着鲁伯特和芬恩两个人逃命……现在他们三人都在这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芬恩又给自己搞了一匹马。而在那个时候,村里唯一的另一匹马,就是……”
“现在看起来,那一带的幸存者应该就只有我们四个了。虽然同样作为抢了别人的马才活下来的人,我也许并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们,但本来如果维克多能及时给伐木场里的人送去预警的话,应该有更多人能活下来才对吧……”
“那三个人并没有可以谋生的一技之长,也不像是愿意吃苦受累的样子,所以最后选择在这里做起了强盗,我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他们的手段想必就是利用鲁伯特的外形骗取不明就里的外地客商的信任,把他们带到偏僻的悬崖下面,再由埋伏在那里的鲁道夫出手吧……而我虽然明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横竖只有两个人,想着最差的情况下至少还可以靠立体机动装置脱身……结果连累到了你,真是……非常抱歉……”
“因为我那天本就打算远走高飞的,所以阴差阳错随身携带了所有的身份证件,而证件上所记载的我的户籍还是在罗塞之墙内的。结果就是我有幸不必和其他玛利亚之墙的难民一起被送去开拓地。我在城里卖掉了马,找了地方住下,想如妈妈当初设想的那样,在城里找一份工作。”
“然而工作却异常地难找——艾路米哈区涌入了太多的难民。虽然其中大部分已经被送去了开拓地,但还是有很多人因为种种原因留下了。我一个女孩,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力气,结果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只能找到一份在酒馆做女招待的工作。”
“城里的酒馆和乡下不同,老板并不会强迫我们做什么。然而问题是,他给的薪水实在太低了——想找工作的人有得是,为什么要多给呢?那些破墙前就在酒馆工作的女招待们对此也很不高兴,埋怨我们的到来让她们也挣不到钱了。”
“但至少,她们在艾路米哈区还有家。而对我们这种需要租房住的人而言,如果不寻求额外的收入,只凭那点微薄的薪水连付房租都不够。”
“除我以外,酒馆里大部分新来的女孩都必须在工作时间外陪客人出去,以此换得钱或者礼物,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她们就和一年前的我一样,原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所以应该并不清楚这样做除了尊严之外,还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而我虽然知道,却不敢告诉她们——因为我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要是让老板发现我生病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我离开,反正想要这份工作的人实在太多了。”
“店里的女孩子们说我清高,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换了我在她们的处境中,情况不会有任何不同——这本来就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我之所以暂时还没有重操旧业,只是因为我还有钱——那些我偷来的钱,还有用抢来的马换得的钱……”
“我想,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折腾了一大圈,杀了人,偷了钱,抢了别人的逃生机会,拼上百里挑一的好运才活了下来,最后难道还是要回到原点吗?做好孩子不行,做坏孩子还是不行——是不是不管怎么挣扎,这个世界都不会放过我了?”
“趁着钱还没花完,我去看了医生——我很怕再过一阵子,会失去这样做的勇气。”
“医生说我运气不错,因为哪怕只是在十年前,这种病还无药可医的。虽然不会马上死,但会在数年时间里反复发作,慢慢消耗身体,让人变得越来越丑,也越来越虚弱,当然,到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但几年前,一个希干希娜区的医生发明了一种特效药。这种药不但帮他控制住了一次大的疫病,还能治愈其他许多病症。
“疫情过后,那个本来籍籍无名的医生一下子成了贵族圈中的红人,有钱有势的老爷太太们都抢着找他看病。”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他却选择把药的制作方法——那种本可以保证他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神奇药物——无偿公布了出来,让所有医生都可以用它来治疗自己的病人。”
“这个故事总算让我感觉好一点了。我想,虽然很慢,但看来这个世界毕竟还是一点一点在变好的!像那个医生,还有我的老师一样的人虽然不多,但正是他们的存在,让我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还能看到一线希望啊……”
“可随后我就又被告知,破墙之后,那个医生就不知所踪了。考虑到破墙就发生在他所居住的希干希娜区,他大概率是没能幸免……”
“总之,托那个素未谋面的医生的福,我治好了病,虽然据说可能再也没法生宝宝了。但既然本来我也没指望有人会娶我,这好像也不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结果。”
“甚至在我看来,这件事还有好的一面——如果不需要照顾家人的话,应该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少的顾虑,去探索人生的更多可能性了吧?”
“我原本并不太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但现在我慢慢想明白了——我希望成为一个能像那个医生一样,把世界变得更好的人。我好不容易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可不想再一天天混日子,苟延残喘直到老死。”
“我也想成为医生——或者手艺人也可以。但当我抱着这样的目的,问遍了艾路米哈区的诊所和作坊后,却找不到一个地方愿意收我做学徒。医生们嫌我读书少,工匠们嫌我力气小——本来从事这些工作的女孩子就很少见,而在当时的情况下,更合适的人选有得是,为什么要选我呢?”
“甚至就连我工作的那间酒馆的厨师都不愿意教我做饭。他说我过不了几年就会嫁人,教了也白教——我怎么跟他保证也没用。当然,他是否还有别的顾虑,我就不好妄加猜度了。”
“偷来的钱一天天在减少。每个月付完房租以后,我都要心理斗争一番,寻思要不要明天开始过回以前的生活算了……”
“在来到艾路米哈区的第二年,我在街上又看见了招募训练兵的公告。同样的公告我在一年前也见过,但当时的我实在太害怕了——和巨人作战什么的,我原本想都不敢想——甚至直到现在也仍然很害怕;哪怕只是用那种奇怪的装置在天上飞来飞去,对两年前的我来说都是看着就腿软,根本办不到的事。”
“可那时候我手里的钱已经不允许我继续犹豫了。卖命还是卖笑?必须做出抉择。”
“幸好这次我终于选对了。在训练兵学校我学到了有用的知识,甚至终于找到了肯教我做饭的人。再然后,又遇到了你……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相信妈妈的话——只要活下去,最终一定会有些好事发生的。”
“呐,这就是我的故事了。”露辛达早已不再哭泣,那些委屈,惶恐,迷惑和失望早已随着倾诉烟消云散,只留下坦然接受任何结果的勇气。“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可以说话了吗?”黑发男孩的眼睛仍然盯着前方的道路,“我想说,我很难过,因为你遭遇了那么多糟糕的事;但另一方面也感到很庆幸,因为你始终没有放弃,所以才能从最困难的时候坚持下来,直到最后终于走上了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还有,我也很高兴,现在能和你一起坐在这里……”
他的脸又红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转过脸认真地看着露辛达的眼睛:“而今天过后,可以说那些事情就真的都过去了,对吧?干净利落,彻彻底底地过去了……”
“嗯,这都多亏了你……那个,非常感谢!”
“所以说,”贝尔托特又把脸转了回去。那几秒钟的对视好像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敢,“今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什么话?”露辛达拼命回想,“难道你是说……”
“嗯。”他直接默认了两个人想的是同一件事。
“那个……当时那种情况下,很难和奥斯卡爷爷解释清楚……”
“所以说,不算数吗?”贝尔托特的头垂得很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