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将满万年时,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走路歪歪扭扭,只想跟他贴贴。在两岁那年,才到他大腿,仿佛一只雏鸟的孩子抬起头望他,用软乎乎的声音,欢快地问他:“爹,我出生在八月,你呢?爹你的生辰呢?”声音奶里奶气。裴玄垂下眼眸,低头看了孩子一眼,眉骨下的阴影笼住他双眼。牢牢记得孩子的生辰,可万年来,他并不知晓自己,一个举世皆厌的魔头有什么生辰呢。孩子在等待他的回答,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裴玄沉思良久,说了一个日子。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日子。他却见到孩子一下子兴奋起来,两只小手放开了他的腿,肉乎乎的手掌,平日里捏成小拳,也毫无力量。这一刻却扒拉出十根手指,似乎在数日子。又时不时抬头看他,小脖子快断掉了,几乎可以仰头栽倒。阳光之下,仰着的是一张可爱脸蛋。世界上,怎么会有这般奶乖奶乖的幼崽,满心满眼都是你。裴玄说完,早已忘记这件事。第二年,叶清修仙了,也长高了,裴玄提前一日看到叶清拿聪明的小眼神瞅他,等他望过去又躲开,一副“我心里有小秘密,你不要问我,问我我也不会说”的样子。裴玄对此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一丝在意。翌日,他看到叶清端着一碗面过来,人类幼崽特别活泼可爱,聪明懂事,张口就道:“祝爹爹长命百岁!”裴玄怔住了。这是他随口说的日子。在凡人境待过,裴玄知道这是什么传统。凡人出生的叶清,年岁甚小,却把这种事记得牢牢的。这一碗面也不清汤寡水,看上去十分不凡,有虾蟹染色,青菜点缀,蘑菇上划了十字,熟鸡蛋更是切开,画出了一个笑脸。像极了叶清自己的脸。这叫仪式感!这是孩子的口头禅。所以他跑跑跳跳、热力四射。裴玄几乎可以脑补出,小孩子怎么用那只会画符炼丹的手,踩在小凳子上,笨拙又慢吞吞地煮出这一碗面。裴玄动了筷子,在孩子溢满期待的目光中说好吃。这个世间最大的魔没说谎,本来就好吃。他忽然无法跟叶清的眼神对上,怎么会有小孩子,拥有这般闪闪发光又落满星辰的眼睛,满天繁星都坠在这里了吗?“爹爹,我们都要长命百岁哦。”叶清此时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以为裴玄与他都是凡人,所以小家伙的愿望非常朴实无华——一起长命百岁!暴富!小孩子稚气未脱的话语,好似足以灌溉一切的养料。在那光芒都照射不到的角落,深渊溃烂之处,浇灌下去,开出了一朵艳红的花。这朵色泽荼蘼、开得那般浓烈,真真实实存在,几乎能焚烧一个魔头的灵魂。裴玄掩去心中所有情绪。“清清,这碗面加了什么?非常的好……”魔头心里清楚,一碗面是不可能有这样打动他心扉的力量。叶清以为他在问调料,这样的回答太普通了,小孩子轻轻抖了抖睫毛,片刻后狡黠地、又神神秘秘一笑:“我在这道菜里加了仙术!”什么仙术?“让爹爹长命百岁,也更喜欢我的仙术!”小奶音声震如洪,信誓旦旦,仿佛真的有这种奇诡力量,裴玄吃了一口,就会真的更喜欢自己的崽。什么仙术如此霸道强大,能控制人心,是不是因为烹饪者是叶清!小孩子在撒娇,顺着他的话说便够了。裴玄却淡淡道:“清清,修真界没有这种仙术。”此话一出,小孩子嘴巴一瘪,用控诉的大眼睛盯着父亲。裴玄缓缓开口:“清清,修真界没有这种仙术,如果有……”那他也会对自家崽施展。“正是因为没有,我对你的喜爱,完全发自本心。”一碗汤尽。令人一时分不清楚,到底是小孩子对他十分信赖,还是他对幼崽有极深的依恋。不过这只误入他与天道博弈之争的小鸟,一出生就像一道光,谁能不喜欢他。年幼的叶清蒙住了。一向特别擅长甜言蜜语的崽,这一刻居然说不过自己爹……!!!慢半拍回神后的崽,见自己父亲吃完了,重新恢复了反应。叶清准备收拾碗筷,懂事的好孩子早当家,他有吃完饭就收拾残局的好习惯。然后叶清爬上了椅子,对着空空一片的桌子发呆了一瞬,他的碗呢?筷子呢?是不是掉在地上了?歪了歪小脑袋,他下了椅子,又在地板上找了起来,再度傻眼了。噢他的碗凭空消失了吗?叶清低头发呆沉思,幼崽本就秀气圆润,随着这个动作,抵出一个肉肉的双下巴。遇事不决……“唐希哥哥,你看到我的碗了吗?”叶清伸出小手,虚空比划了一下大小,意思是,他在找装长寿面的那个碗哦,这么大那么圆、红色的!唐希缓缓地摇头,眼神恐惧,肩颈僵硬得仿佛一名提线木偶。“哥哥你也没看到啊。”叶清失望。看着爬上爬下到处找碗的小孩子,俊雅的青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掐住,他根本不敢说,被你爹收起来了!
裴玄注定要把这一日连同那个碗一块封存,封存到什么时候,也许是天荒地老。可对幼崽而言,那一日消失不见、四处寻找无果的长寿碗,注定是他这辈子的十大未解之谜之一。……九十九重天雷的渡劫异象,浮黎也看到了。他本在蛇窟,电闪雷鸣之际,他化为本体直接冲天,天空响起了一声短暂龙吟。星耀宫豢蛇弟子直接被吓疯了。他的本体是龙身,强悍的鳞片能抵挡住天雷部分余波,让他远比战场之外的人,更清楚地将一切尽收眼底,也因此,更见到了叶清奋不顾身,将人护住挡雷的场景。乍见这一幕,龙神怔怔。本能地不愿相信,什么样的人会做这种事。那可是雷劫。险象环生的境地,居然真有人为了保护一个人,做到这地步吗?难道不怕死吗?天雷余波落在他的皮肉之上,都要灼烧出火花,泛起疼痛,更别提那人是正面迎上。龙神的表情充满了惊疑和不信,他极力去望,结果令他印象深刻。身为钟山烛龙之后,浮黎一向桀骜强大,从不把弱小之人放在眼里,可当那少年紧闭着眼皮,颤抖着身子,勇敢地挡在那蓝衣修士面前时,那一瞬间他心中怦然狂跳,胸腔前所未有躁动起来。也许是久居深山,甚少参与人世间,浮黎从未体验过这般奋不顾身的情感,他久久陷入了怔愣。少年那一张柔弱的、紧张的、溢满秀气的脸,彻底照进他的心底,不再是蜻蜓点水一般掠过湖波,泛起一两下涟漪,而是如同巨石坠湖,掀起轩然大波。动静很大。那些危机四伏的雷电光色,一瞬间都化淡淡成了少年身后的背景。这一刻,他眼里只有这么一个人。看上一个人,那就要得到他……本来想要强取豪夺的想法,从分增至了五六分,最后到了九分、十分,甚至完完全全的溢出。龙神脸上绽开了微笑。双目直勾勾,仿佛幽明中的鬼魅。他有很多话想对那个人说。“叶清,你可知当年龙凤大劫中,是哪一方拔得头筹?”“你又可知,钟山烛龙之后是谁?”浮黎想,他也许会用或轻松或炫耀的口吻将自己的身世来历一一诉尽。他可是修真界传说级别老祖宗一般的人物,想象着那个少年如听故事一般稀奇,听到最后可能会露出震惊的神色,浮黎不禁微笑起来,脸上露出一个夺目又乖戾的笑容。他朝叶清越来越近了。叶清不知他的存在,正在缓缓御剑,那背影无忧无虑,远望犹如仙人。而他伸出了手,强取豪夺不外如是,毕竟他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他却不知道,这个弱小的少年,背后站着一把什么样的保护伞。叶清身上有一抹神识。原本就能覆盖千里,直到下了这抹神识的人,修为更进一步,神识覆盖范围远不止千里,辐射范围之广,如无数细细密密、无边无际的触角,可以看到叶清头顶的晴空、脚下的星耀宫,囊罗附近数座仙城,没有任何极限。裴玄能看到太多,自然也瞧见了……他眼底寒光粼粼,眉目变得冷厉,流转过无情的杀戮之气。似乎是一个瞬息,他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神识之强大,浮黎似有所感,抬头望了一眼,然后他与一双极冷极寒、宛若极地冰雪的眼眸对上了。是那名蓝衣修士。浮黎眉头一皱,他见过裴玄数面,一个年纪轻轻便有深厚绝顶实力的修士,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不过,他生性睥睨,从未把对方放在眼里。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对方好像有点强。蓝衣修士手里执剑,朝他一瞥,气势凛冽至极,优越脸庞如同雕塑,脸上的神态很平静,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你敢动他。”随着这一字一句,这份寒意更深,似深入骨髓无法拔除。表面是风光霁月的仙门修士,在叶清面前极力掩藏的煞气彻底流露出来。不是一般的煞气,而是叶清出现之前,早已累积太多的血腥之气……一剑出,杀气冲天。浮黎大吃一惊。他化为原形,他飞得很快。这是一条龙,庞大得几乎遮天蔽日。天地间十分辽阔,两岸景物飞速倒退,他以为他能逃掉,可是一回头,依然是那双冷酷无情的黑眸以及猎猎翻飞的蓝衣。随着一剑划来,天地间喷溅出万千血液。巨大的龙身撞在了城池之上,地上一片颤抖。他勉力支撑起来,拼命捂住伤口。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雾混着鲜血,飘散氤氲在整座城,浑身鳞片沾到了江河泥泞,似乎整个天地潮雨都在为他悲痛哀歌……一根龙角,落入了江河之中。那个人离他那么久,又那么远,消失在雨幕里不曾察觉什么,也从来未曾回头多看别人一眼,他不甘地合上了眼。叶清隐隐约约听到了龙吟声,仿佛有人在呼唤他,一回头除了浩浩荡荡的雨幕,什么都没看到。叶清这时才想起来。他为什么会回到两万年前,他在雪山被一条龙质问,可是来了一趟,他依然没找到原因呢。叶清大惑不解地皱了皱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