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下场了。他的对手是一名身穿白色劲装的剑修,腰间门有一柄剑。那个剑修抽到签后,面如土色,大庭广众之下,竟连剑都握不好。叶清在场外囫囵听了一些信息,得知参加惊春大比的剑修弟子,修为基本都在金丹境界以上,不少金丹巅峰,只差半步元婴,掌教大师兄徐素风更是早早踏入元婴境界,迄今已有百年。乍听之下,叶清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全是金丹或者元婴修为!原来程长老真的没有唬人,叶清年少时在归元宗,程长老曾说过:上古修真界惊才绝艳,那个时代金丹遍地走、竞争极为激烈。奈何大多数弟子都没有经历过那个“大道通仙境,长河入海流”的时代,凭空无法想象,沉浸感便差了很多。程长老后来还感慨,世事盛极必衰,修真界灵气日渐稀薄,才令昔日盛景不再。提起昔日灿烂的修真界,程长老就想表达一个态度:你们这些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些原来都是真的!叶清长那么大,还没见过满是金丹元婴的惊春大比,他下意识踮起脚尖,难掩惊叹,心想这一场大比想必刀光剑影、精彩纷呈吧!叶清围观得起劲,忽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他爹是什么修为?“裴玄是元婴期。”似乎听到了叶清的心声,人群中有人开口了,一脸嫉妒。元婴?叶清又吃了一惊,无论是两万年前还是两万年后,在这个年纪到达元婴境界的少年都是天才人物,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过掌教大师兄也是元婴境,不止他爹一人是元婴,不至于令说话者一脸羡慕嫉妒吧?似乎又从叶清那困惑的脸上读懂心声,说话者脸颊涨成了猪肝色:“你懂什么!裴玄他、他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什么没有说出来。说话者浑身颤抖,肩膀似乎压了无形的重物,脸上表情十分惧怕,在叶清茫然的目光下,竭力克制着几乎要失控的压力。叶清瞄了他手心的那页纸,竟然是裴玄的下一场对手。顿时恍然大悟。不过,叶清还是对这份忌惮懵懵懂懂。第一场比试很快开始了。因为过往年龄悬殊,叶清也是第一次看到裴玄与人比剑。只见那蓝衣少年提剑而去,区区一剑惊若天人,好似世间门没有比这更锋锐的剑意,没有任何东西能凌驾此剑之上。令场内对手惊慌失措、脸色煞白,一招未出便无力招架。场外人则噤若寒蝉。叶清本以为会看到势均力敌的比试,没想到上一秒裴玄才提剑,他期待地屏住呼吸,下一秒就看到对手倒在地上痛声呼喊。而战胜了对手的裴玄没什么反应,依旧容貌英俊、神态冰寒,蓝色袍角不染半点尘埃,那双眼睛似黑洞一般,融不入所有影子。这么快!?叶清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场内的白衣剑修无比绝望,他被裴玄一剑撂倒在地,白色衣袍沾满了尘土,弄得灰头土脸,已是丑态百出。他想找回剑修一点尊严,勉强抬起头,逆着光望向裴玄,只能看到一个光晕勾勒的蓝衣身影,年纪轻轻,强势如斯,令人无法克制不去忌惮。唯有身处其中者,才能知道这个裴师弟到底有多强。一股嫉妒涌上心头,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了,他眼神渗着怨毒,忽然道:“裴玄你这个魔孽,别得意太早,掌教大师兄会给你一点教训!”魔孽这个词,似乎触及了裴玄某根敏感的神经,他顷刻望了过来,眼底极为寒冷,闪过一丝杀意。白衣剑修见势不好,立马揣起剑离开场外,生怕迟了一步便会横尸当场。下一个入场的星耀宫弟子同样踉踉跄跄,一点风度都不剩,他被迫承受裴玄充满杀意的一剑。这一剑风骨凛然,足以劈碎天地万物,如铺天盖地的风雪、如四分五裂的冰霜,星耀宫弟子灵台摇摇欲坠,他惊慌失措地发现,这一剑之威果然不是元婴期!分明已抵达了神宫境界巅峰!叶清不是剑修,他看不懂境界等神乎其神的东西,他只觉得这一剑帅!非常的帅!他惊艳万分,忍不住就鼓起掌来,小脸激动得满面红光:“好!”天啊,他爹真的好厉害!幼崽时期的叶清,曾经牵着父亲的手,裴玄那手修长又骨节分明,指腹有细细的薄茧。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触摸时不知细茧来历,不知裴玄过往。知道时正是现在,他惊艳万分。裴玄一剑惊天,全场一片诡异的死寂。然后在一片死寂中,叶清这个鼓掌叫好者自然十分显眼。星耀宫弟子心头一颤,纷纷用惊恐的目光看叶清,仿佛在想这个是什么怪物,竟在为裴玄这魔孽鼓掌。裴玄也抬起眼,望了不远处为他激动鼓掌的叶清一眼,没什么表情,依旧一语不发。下一秒他将目光收回,似乎没把叶清放在心上。叶清鼓了掌,尤嫌不足,区区几道掌声算得了什么,怎么能表达他的激动之情!他脑海里久久徘徊着少年裴玄那清俊面容,那霜雪般的惊鸿一剑,这一霎间门,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自心底油然而生。这样的风姿,怎么能不画下来呢!叶清迅速从储物袋里拿出画板,手持灵墨笔,在白纸上肆意挥洒起来,先勾勒出了一个人。那人脊背挺直如尺度,乌发一丝不苟,身姿英气非凡,气势遥遥如山峰巍峨……叶清越画越顺,笔尖饱蘸浓墨,没有丝毫停顿。一边画,唇角还微微翘起。身为乖儿子,他对未来裴玄的模样早已了然于心,再画少年时期,仅是修改几分,自然不困难。旁人一看,这竟是裴玄!更加倒吸了一口气。这星耀宫的新弟子竟然在画裴玄!听见场外骤然再次沸腾起来的声潮,裴玄再次望去,只能看到笔墨酣畅、兴奋不已的叶清。他蹙起了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个少年应当在画他。还不断朝他露出笑容,一双眼眸如同星子闪闪发亮。那般的炽热、崇拜,毫不作伪。裴玄手中有剑,五指倏然一紧。他在想,叶清到底有什么目的。下一个入场的人,见裴玄目光如电,未战先生惧。他心跳加速,飞出凌乱,心想自己怎么那么倒霉,说好的本次惊春大比没有裴玄呢!连掌门都奈何不了的人,他跟对方硬碰硬,还能有命在吗?于是也不战而降。几乎毫无悬念,裴玄势如破竹。很快就到了徐素风上场,徐素风嘴角是僵硬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他努力抵挡几下,终究毫不意外地输了。赛前那些什么“徐师兄的剑术出神入化”、“星耀神功大成”、“裴玄来了也不是对手”等虚溜拍马的话犹在不少人耳畔,在此情此景下,都显得十分尴尬。
徐素风当然不愿意自己这般跌份,他可是掌教大师兄,掌门之下第一人,未来的掌门继承人,他不允许自己威严扫地,更不允许自己输得那般难看!他亦看清了裴玄的剑意,那一剑之威释放时令人惊骇,也心生妒意。他开口道:“裴师弟,这场比试不能作数,理由你应当知道。”此话一出,山峰广场处人声鼎沸,大家皆附和:“没错,不能作数。”他们用畅快的目光偷偷睇着裴玄,反正星耀宫上下,没人希望裴玄赢。声响入目,裴玄身形不动,一张脸阴云笼罩,他对此竟一点也不意外。那个好似心魔的声音,从他内心深处里探出,再次不紧不慢地嘲讽道:看到了吧,举世皆浊,星耀宫上下皆争名夺利、虚伪卑劣之人,他们惧你、畏你、又妒你,恨不得啖你血肉……裴玄听了个清楚,那双黑如沼泽的眼底,暗藏了一丝杀意泛滥的红光。恰在此时,举世皆浊中,有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不远不近,却莫名引人注目。正是叶清,他皱起眉头,大声问:“为什么?”他开口,是纯然的好奇,也是在为裴玄打抱不平。他年仅十六,还在长身体的阶段,个子不算矮,奈何在星耀宫一个个年龄几百上千岁的弟子中,他必须努力踮起脚,才能让自己的头顶高出众人一截,有气势上的加成。可他不知道,张牙舞爪的奶猫怎么披上猛虎的皮,也做不成猛虎。徐素风:“……”众人:“……”这哪里来的愣头青啊?孟星海看到他,脸色也十分难看,“掌教大师兄说话,没有为什么!”叶清撇了撇嘴:“可他输了,一点气度都没有,还想反悔!”说罢,他秀气的眉一蹙,似乎有怒意勃发,瞪了徐素风一眼。徐素风愣住了,神色微微冻结,似是没想到自己被瞪了。从孟星海的反应他能判断出,叶清应该是星耀宫这个月新吸纳的弟子。而他是谁,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师兄,一个小弟子竟然敢瞪他,还为了裴玄这个人瞪他?简直是魔幻。徐素风在人前一贯维持风度,他佯装镇定,笑了笑:“这位师弟,你是新入门的弟子吧,你有所不知……裴师弟他实力不详,恐早已在堕魔边缘,仙士堕魔后本就极易修为暴涨,本次惊春大比自然不能作数。”什么?堕魔?这下轮到叶清愣住了,瞪大了一双乌黑的眼。众人以为他被吓到了,神色十分欣慰,毕竟一名根正苗红的小仙君,畏惧魔修是本能。徐素风也趁热打铁,娓娓道来:“身为掌教师兄,我手里有掌门赐下的一柄诛魔剑,能触发魔气、斩妖除魔。看在同门师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一向心生怜悯,从不曾拿出,若裴师弟能接住这一剑,证明自己不是魔,那本次惊春大比胜负便有效,是我等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大庭广众之下,徐素风说得十分好听。不接这一剑,裴玄便是赢得不光明磊落。接了这一剑,便有可能身受重伤、修为尽失。更何况他们的怀疑有理有据,此世间门,堕仙成魔仅是一念之间门。徐素风口齿了得,他以为说动一个新入门的小弟子不需多少力气,还能给自己光辉形象增添一笔。谁料叶清忽然说:“那徐师兄,不用测了,我爹……裴玄他不可能堕魔的!”这小弟子难道是慕强的性情,亦或者裴玄的拥趸不成?这般油盐不进。徐素风被抢话,有点恼怒,“你怎么能肯定?”叶清眼神黑白分明,凝视众人,他信誓旦旦道:“我当然知道了!”来自两万年后的人,都知道一件事,裴玄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看上去比魔修还魔修,是仙门道州人尽诛之的反派。可真正黑化入魔的时间门点是他出生那一年——天狩元年!也就是说,他爹会入魔,却不是现在。眼下的时间门点还早着呢!他爹现在还清清白白,跟魔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能算卦……”其实他不能,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五灵根,可他愿意为了年少时期的父亲撒一点小谎并据理力争,“我看到了未来,裴玄是在两万多年后才堕魔!”此话一出,众人瞳孔骤缩,脸色剧变,在意的重点不是裴玄堕魔,而是——“两万年后?”“他能活两万多年!?”这话说得,仿佛裴玄活着一日,他们就要活在阴影中一日似的。不少人如遭雷劈,兀自陷入了不敢置信的震撼。叶清奇怪地看着他们。裴玄提剑的手也顿住,他眉头紧锁,心想为何是两万多年后?他已知自己心魔起,日日夜夜催他毁天灭地,他也极为厌恶这个世间门,怎么会忍到两万年后才堕魔,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倒没有人怀疑叶清说的是假话。在这个神光辉煌的年代,卦师数量多如牛毛,也似金丹修士一样遍地走。再加上这种事是勘透天机,一名修士什么时候堕魔属兹事体大,此事若是少年信口开河,是全然的假话,早就有十八道天雷劈下,惩罚这番妖言惑众。毕竟两万年前,天道的约束力尚在,远没有后世薄弱。看这万里无云的苍穹,晴空烈日,没有任何要落雷的样子,众人脸色大变之下已信了七分。再加上叶清一脸正气凛然,眼神也很清明,莫名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好似他是真看到了,裴玄两万多年后堕魔的全过程,并深信不疑。七分也变成了十分。只可惜这个脑袋不好使的小卦师,怎么站在裴玄那一头。你清醒一点啊,这魔头此刻不堕魔,未来也堕魔啊!徐素风听到两万年后,脸色也一瞬间门变化,非常难看:怎么可能呢,裴玄竟然能活两万年,修真界人才辈出,难道……这两万年间门都没有人成功杀掉对方吗?那他们星耀宫何在?更让他身体僵硬的发言还在后边,叶清像一个小炮仗,继续怼他,为裴玄开腔:“他如今未入魔,徐师兄你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你怀疑裴玄是魔时,他不是魔也是了!”如同世人想要测试一块玉石的硬度,这块玉石注定要碎,换句话说,怀疑一旦产生,即使没有真凭实据,罪名也已经成立。这本身就不公平!他爹就是很强,赢得这场大比吊打所有人的战绩也是真的!全场都被叶清这个星耀宫新弟子的勇气与伶牙俐齿给震惊了,如果对方不是为裴玄说好话就更好了。枝头之上,寒鸦也不叫了。显然是鸟儿也被震惊了。因为叶清那少年激动得过分,薄唇因固执而紧抿,好似侮辱裴玄就是在侮辱他一样,真情实感得不像话……喧嚣的山峰,众人皆因两万年这个词而魂不守舍,也有人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煞青煞白。唯有裴玄一人保有理智,他慢慢收起长剑,那双本黑如深渊的瞳孔,眼底那份惊心动魄的杀意,随风敛目一下,皆消散离去。好似寒鸦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