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其实她一直担心的也是这个,若是将来老夫人一日不在了,远桥二少爷当了家,只怕东院二夫人这边就不得安稳了。
&ldo;好闷……要落雨了么?&rdo;沉默了半晌,感觉室内空气都要凝滞,暗夜里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识的摸索着找东西扇风,好缓解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锦褥间探着,在枕头下碰到了一件硬凉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将枕头下一直放着的扇子拿在手里,这是一把紫竹骨的绢扇,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温润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里刚换上去的那根扇骨还是棱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么,李嬷嬷蓦然开口:&ldo;啊呀,对了,今儿我听见老夫人屋里的丫头芍药儿说,本来给二少爷订亲的那个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远歌大少爷不嫁‐‐老夫人爱这个白姑娘,竟也答应了。西边院子这下子面子可丢的大了!&rdo;
夜里,嬷嬷说着日里的小道,语气却是有几分幸灾乐祸:&ldo;二少爷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亲,可西头那位却气了个半死,整日里摔盆砸碗的骂个不休呢。&rdo;
&ldo;啊……白螺白姑娘么?&rdo;静静靠着床头坐着,二夫人眼里却蓦然亮了亮,不出声的吸了一口气,&ldo;在天水巷,开着一个叫做花镜的小花铺的那位?&rdo;
&ldo;是啊,夫人前两天不还去过她的铺子里一趟?&rdo;李嬷嬷对主人的脾气知道颇深,笑了起来,&ldo;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聪明,事事争先,长房媳妇还没入门就早考虑到这一节了。&rdo;
说着说着,好似想到了什么,嬷嬷忽然幸灾乐祸起来:&ldo;不知夫人看了她觉得如何呢?据说是个美人儿啊,听临安城里的人说她也是个厉害人物,嫁给了大少爷,这下子一向空乏的长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个对头,可有的斗了。&rdo;
&ldo;花镜……那人……那人简直是个花妖啊!&rdo;二夫人语气却无半分的欢喜,脸色在暗夜里沉了下去,声音忽然变得尖利,&ldo;听说在她那儿买了花的主顾,家里就多少要出事。还有人说,她养的那只白鹦鹉说起话来比人还聪明‐‐这种妖邪的不祥人,怎能进我们曾家的门!&rdo;
&ldo;呀,那不过是街坊间的无聊传言而已‐‐天子脚底下,哪有这等事。&rdo;李嬷嬷笑了起来,&ldo;二夫人一向吃斋信佛也罢了,不至于这样吧?夫人这样的善人,哪怕什么妖邪!&rdo;
&ldo;善人?&rdo;在大屋寂静如死的夜里,二夫人轻轻展开扇子,伸出手指摸着扇面,陡然间仿佛惊起了心中什么东西,全身颤抖不可控制。
&ldo;夫人,你这扇子上有血。&rdo;
‐‐白日里花镜里面那个白衣女子的话蓦然响起在耳边。
那一日,她托言去买紫竹补扇骨,实则想看看曾家未来长房媳妇是如何女子。然而那个白衣少女的眼睛却从一开始就让她心惊肉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买了那盆紫竹说回去修补扇骨时,那个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边伸过手指,轻轻在顾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转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点殷红!
她惊得浑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声掉落地面。
丝绢的扇面上,是黄山谷的真迹《桃花仙人图》,一片红云弥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么会是血呢?怎么……怎么会还有血呢?
都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该化了灰吧?……怎么还有血呢?
&ldo;江南……就是这样呀?&rdo;站在檐下,看着外面连绵的细雨,一脸风尘困顿的灰衣大汉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话音未完,一阵风夹着细雨从檐外扑过来,虽只是如牛毛般的细蒙蒙,扑在脸上,却让长条大汉抽了抽鼻子,陡然爆出了一个喷嚏。
&ldo;他娘的,这毛毛雨可真粘乎‐‐还不如关外白毛风来得干脆些。&rdo;立春早过了,灰衣汉子却还穿着一件破了好几处的羊皮袄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盯着下个不停的雨,压着嗓子狠狠骂了一句。
骂了这句,忽然想起什么,大汉连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着脚,眼睛再度盯着青石板街道的尽头‐‐该没错,早上来的时候自己问过镇上的人,这里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刚亮到了这双妃镇上,就找到了地儿过来敲门,却不见有人答应,在檐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邻居走过,他陪着小心问了一下,才知道自从周泰犯了案充军宁古塔后,留下浑家福娘靠卖花为生‐‐想来是一早出去还未回来。
&ldo;阿嚏!&rdo;风一紧,吹到檐下来,灰衣汉子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更为不耐的双脚交替着跺地,袖着手,看着石板巷的尽头,眼睛里急切的神情越来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汉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困顿不堪的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一丝异样,鹰隼一样锐利的眼里也透出一点热力,急切盯着石板街的尽头。
该是怎样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说得那样天上无对地下无双?
&ldo;哎哎……铁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个美人儿……她是双妃镇人呐!那里……那里……出过两个贵妃……&rdo;风雪里,大头周泰的头上落满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个大雪球,然而从他那冻得发紫的嘴唇里,断续喘着气吐出的句子却是极其诱惑‐‐特别是诱惑着这些流放宁古塔,已有数年没见到女人的犯人,&ldo;咳咳……我打赌,两个贵妃娘娘加起来……咳咳,都没有福娘美……她、她那个水灵……掐一下……嘿嘿。&rdo;
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头……周泰因为犯了窝赃罪被人告发,发配到宁古塔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来,每个刚过来的苦役都会听他喋喋的说起家里仙女般的女人,眼里流露出艳慕的光。
&ldo;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叶一样……身段玲珑的……嘿嘿,那小腰儿,一只手就能围的过来。说话声音糯糯的,好听,听的人都要化了。&rdo;
冰封雪塑的北国、啃着发黑的窝窝头烧着呛人的马粪时,从周泰的描述里,那些因为长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闪亮起来,想象着那个烟雨空朦的江南,那个桃花含笑柳叶拂水的地方,缓缓走来的是如何美丽水灵的女人,围着火堆的那一双双眼睛里,都闪着渴慕而燃烧的光,在稻草堆里反复辗转难以入眠。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小眼睛里总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从宁古塔往南走的这一路上,灰衣汉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了双妃镇。
终于来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汉依然有些做梦般不确定的恍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