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锦很惊讶,仿佛窥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深深为这一面而好奇。
她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侯府嫡子,那么优秀又备受疼爱,为什么会哭,甚至是在别人的家里忍不住偷偷落泪。那张冷漠侧颜上留下的眼泪,仿佛一根轻柔的羽翼,时时刻刻撩拨着她的心,叫她想要去了解他,想要去找到这一团迷雾的由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加装不经意地打听他的消息,会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他的身影,会利用一切机会与他说话,会在有他的场合精心打扮自己。她见了他会欣喜若狂,见不到他又会朝思暮想。
正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只是到了今天,重锦依然不知道那一幕的答案。
她曾经换着各种方式追问他,试探过,循循善诱过,也直截了当地问过,邵斯云都只是笑着说:“锦妹妹,你看错了。”他的声音清清朗朗,笑容就像一缕和煦的日光,仿佛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
后来,因着见面时总有许多人在身边,重锦与邵斯云私下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为数不多的一次机会,还是重锦自己争取来的。
那时候重大老爷出外任,从岭南带回了好几框新鲜的荔枝,她便缠着二哥与自己一起去给邵家送荔枝,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到了邵府,才与姑娘们略略叙了几句,便径直往邵斯云的屋子去了。
素净的屋子里,邵斯云伏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在摆弄些什么。一旁的冰纹格窗子开了半扇,窗外种了几株碧绿的芭蕉,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斜斜落在他的书桌上,照得一室明亮。一旁高几上的夜合花开得正盛,幽幽散发着淡香。
他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托起金色的阳光,一抬头,是一张无双的容颜。
他见了重锦,立刻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那天是让重锦高兴得跳起来的一天,她收到了邵斯云送的礼物,是他亲手做的核雕,她闯入他屋子的时候他正专心做的那个。她来的时候,他正好雕完。
重锦得了这小东西,满心都是惊叹。
小小的桃核被他雕琢得精巧可爱,上面的小物一件件栩栩如生,虽只有那么点可下刀的地方,但他还是雕出了三朵荷花和九只形态各异的鹭鸶,这个核雕就叫荷花九鸶。
这个核雕让重锦爱不释手,片刻不离地带着它。她正是在荷花池边见到他落泪,他送她这个礼物,好像是对那一幕的一种默认。重锦心里窃喜,她和他有了属于彼此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打从这时开始,没羞没臊的重锦就总是想向邵斯云表露心迹,她甚至学了一首曲子,叫《春郊邂逅》,只是又怕他觉得自己不矜持,后来到底没唱。那首曲子的词是这样的:
为贪闲耍,向西郊常寻岁华。
霎时间遇着个乔才,想今年命合桃花。
邀郎同上七香车,遥指红楼是妾家。
也亏了她最终没胆子唱,因为没过多久,邵斯云便回苏州为他外祖父守孝去了。再后来重府被抄家,直到重锦被卖了,她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再后来,她就死了那一年最后一场风雪里。
好在现在她重生了。一切悲剧都还没有上演,一切都还是美好而鲜活的,她也还是清清白白的。
重锦这样想着,忽而一个机灵从床上跳了起来,忙忙地到梳妆桌上取了一个雕漆牡丹花首饰盒,紧张地打开一看,“荷花九鸶”果然还在里面。
荷花、九鸶都没有变,还是那么栩栩如生。
后来,重锦边把玩着核雕,边迷迷糊糊睡去了。
她睡得很香甜,再也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就看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
重锦直到近黄昏时才醒来,醒来时发现屋外正下着大雨,天是灰的。春语和秋思坐在临窗榻上,边吃着腌梅子,边拨弄着她的算盘,秋思还一本正经地念着“三下五去二,八上三去五进一”。
春语见重锦醒了,给她倒了杯热茶,问她饿不饿。重锦饿也不说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茶,揉了揉肚子,这才舒服了点。
喝完她又走到秋思的身边,见她算盘打的认真,打趣道:“你可算出来了?今后还指着你给我管账呢。”
其实重锦原也是不会打算盘的,她也没有算盘,因得算账的急需,才特地使人悄悄去买了个,还买了本珠算的书籍。算盘到手,她抱着书抓耳挠腮了好多天,这才慢慢摸出了点门道,只是打得也不快。她学会了,才又教给了春语。
秋思抓了抓脑袋,“我看不懂姑娘的算盘书,只跟着春语姐姐学了一下午口诀,本来就要算出来了,叫姑娘一问,忘了算到哪儿了。”
春语和秋思两个丫头打从八岁就进重府了,是与重锦一起长大的。重锦素日待她们好,她们对重锦也很是忠心。上一辈子重家被抄家,老太太不得不遣散所有家奴,她们两个起先还不肯走,说是不要月钱也罢,后来连重家的主子都喝不起粥了,两个人饿得面黄肌瘦,才不得不另寻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