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双影(10)
十
可是不料等到相当的时候我不见银宝和华妈到来,而大雪则下得分外的浓密,似乎想把那奉天掩埋了。
给我那样一个莫过于此的大失望,而更有比那失望尤其厉害的便是我惊骇了!我以为银宝出了乱子了!但是惟其因为惊骇乃使我不敢打到潇湘馆去的主意,然而我又不能一辈子立在火车站上,而且也不能跳上火车,单独到青岛去看易庭波。
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
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
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
“我是×——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
“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
“那么——拉倒了?”
“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
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
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
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
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
看!我的朋友!
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
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
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
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
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
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
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
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
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
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
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
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
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
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
“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
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
“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
“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