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自从出过洋,留过学以来,从来没有人敢叫他这个“周杰”的小名字,不想在这N校又在铁瑞章的嘴里听见。他一听见这个名字就会联想起从前的许多自问不安的事情。他很是烦恼,恨自己招出祸来了。对于三区的全盘房屋,也切齿痛恨起来。这一方面,大家从铁瑞章的口里听见了周先生的话,也就弄出许多的牢骚:
“他们算什么东西,不要太猖狂了!”
“他们难道真是圣人吗?那一次还不是在酒楼上叫姑娘的?不是在算学教员家里打过牌的,还不是半夜三更自进自出……”
“周东郊太自负了,然而终究有些呆气。最讨嫌的是白尚志,什么鬼鬼祟祟的主意全是他打的,没有人的时候最靠不住,那天他不是也在这里联句的吗?……”
到后来连冯校长也骂在里头了:
“冯一鸥是假道德。既然不坐包车,不坐藤轿,又何必买,又何必雇车夫,雇轿夫?既然买了,又何必冰冻雪落的天气也打着把伞走到校里来,那种怪可怜的样子。等到要去见省长去了,他又坐在轿子里了。真是假道德,这种把戏给哪个看?”
有了这种事情以后,三区和洋楼的感情便有些调和不来,显然分成了两派。
学生方面起初对于全体教职员抱反感,后来知道三区、五区的教员并没有和洋楼上的合作,就把恶意绝对地注视洋楼。但是洋楼上终于不肯让步,也就慢慢地灰了心。更有一班高年级的将要毕业的学生,知道自己的前途操在洋楼上的先生的掌握中,退一步想,就索性和他们讲了和。讲了和,德性骤然从心里涌了出来。三区先生们的没有德性的行为,也就和他们不相容了。高年级生都是马克思党,近来周先生的房里,就常有马克思党员坐在那里谈笑。马克思党员进了周先生的房,N校里面的天气早已变过了,只有少数的文学党中人,稀稀落落和三区的先生来往来往了。
那一天尤庭玉自外面上了课回来,走到房里,只听得隔壁裘一秋的门上发出一种怪声。他连忙走出去看。就看见那一个叫做吴逸明的学生拿着半枝粉笔在门上恶狠狠地写字。尤庭玉出来时,他的字也写完了,强过头来,把他的环眼朝尤庭玉怒睁着,又用全身的力气把楼板踏得一片响,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裘一秋的房门上,留着“流氓教员”四个大字。
正在这时候裘一秋,杨玉璋也从外面回来,听见这个消息,裘一秋气黄了脸,把个拳头向天打去骂道:
“他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教员还做不过你学生哩!”
大家听见这种声音,全都挤到裘一秋的房里,想起了大家近来做的事情,又不禁哄然大笑。
这件事的来源也很长了,不能不述说一遍的。
原来N校五百多个学生里面,也很有几个年纪轻,面孔白的小学生,像一群乌鸦里面夹着几只白鸽似的显出他们的平和的、安详的美丽,又引起了先生们的慈爱心肠。曹惠明第一个把房门关了起来,炖了一壶咖啡,来述说他从前在W城时和一位小朋友的经过,并且把那小朋友寄来的蝇头小楷的几封信也读起来给大家听。大家听了之后,眼面前就有许多青年美貌的小面孔净动起来了。
裘一秋是音乐教员,他组织了一个唱歌队,若把这唱歌队排列起来,便是齐齐整整十几个可爱的小学生,所以白教务主任看了很是喜欢,很是羡妒,也说过“老裘真是岂有此理,把N校的精华都提去了!”的话的。裘一秋因此颇可以自豪,再在这一队里面挑出几个最得意的来,叫到房里去。起初听见风琴的声音,大概是在唱歌。后来歌不唱了,就改为说笑,最后不知道什么原故,房门也要关起来了。
先生们的这种风尚,在学生中本来也很盛行。正当裘先生得意的时候,也就是吴逸明失意的时候,因为近来关在裘先生房里的一个小学生,就是从前的吴逸明的好朋友——吴逸明开贩卖部时,大家称那小学生为老板奶奶的——许久以来吴逸明已经丧魂失魄地在裘先生的房门外面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吴逸明的本意不必要寻仇,他先做出痛苦的样子去感动裘先生的心;再做出许多暗示来要裘先生了解他,又走到隔壁尤先生的房间去喊着那小朋友的名字,再间接地请尤先生去规劝裘先生。然而都没有用,裘先生房里的琴声还是不住地奏起来,裘先生的房门还是紧紧地关在那里,他就伤心得几乎发了疯,就准备来和裘先生作战了,开头便用粉笔到那门上去写字。
“快些叫工人来把这些字抹去了吧,给学生看见了不大好看。”花正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