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
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
“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
“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
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银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
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
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
“不要着急,跟我来。”
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
“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
“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
“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
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
“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
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
“什么东西?”
裘一秋正当门而立,退也来不及了,便猛然拉开门,发出比那更夫更宏大的声音道:
“是我!”
更夫目瞪口呆,提着灯笼走过去。
明天,就看见一个人在各处门窗上划配玻璃,又有一张每天的休息时间表送到三区去。周先生又把门房,更夫叫到洋楼上去申斥一顿,说以后闭门之后,无论什么人,不准放一个进来,放一个出去。更夫,门房,很蒙了些不白之冤,垂着眼睛把这种命令记在心上。然而当天晚上,周先生又听得楼下的门房在大喊道:
“N学校快要拆完了!N学校快要拆完了!”
周先生从床上愤然跳将起来,又听得许多笑语喧哗,闹成一片。连忙走下楼去,只见几条瘦影,闪进三区。那个门房很愁苦来申说道:
“周先生!你看吧!叫我也难,我不开门,他们会拿大石头撂进来的,那扇窗上新配的玻璃,早又完了!”
第21章拉丁区的案子(5)
五
三区的先生们这样畅心遂意地做去,日子是过得很顺当的,把个春天送去了,夏天便跟着来了。气候既然转变,他们的生活也便换了方向。
酒是不适宜于饮的了,街上是走得疲倦了,附属小学那边的趣味也似乎一天一天淡减下去了。于是先生们又只得在内心里去发挥,发挥他们高超的艺术性,造出许多新境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