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的,请你讲……”我再替他斟了一杯酒说。
“然而我的历史是何等难于言说呀!请听吧!……”他便长长地讲起来。
他说:他是个没有家没有母亲,也可以说是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姊妹的人,他是个私生子,他的生身母和一个有妻子的男子爱上了,终于又不能成为他的妻子,被他悄悄地养活在一个乡里,但因为过分地伤心,生了他不满两年便死去了。他说:他是个生而不知父母是谁的人,算是那个生他的父亲还有良心,在他母亲死了之后,把他寄养在那乡里一个老妇人的家里,用牛奶把他养活起来,到五六岁的时候,他自己还不知道他的身体从哪来的,从那老妇人的口里,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面孔,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人。他说:等到他渐渐地成长起来,仍然是那父亲津贴他费用,使他到学校里去求学,但是他始终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这是因为那父亲不愿意被他看见的缘故,他只能在想象中描摹自己母亲的面孔和父亲的为人。他又说他是在秘密和害羞的境地中成长起来的,他从小就觉得和其余的小孩子不同,但是他虽然这样秘密和害羞,对于自己的身世这样暧昧,而别人却知道得很清楚,在小学校中,许多同学常常欺侮他,说他是无父无母的人,尤其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种,他听了那些话,只好一个人暗暗哭泣。他又说:他还应该感谢那个抚养他的老妇人,他没有她早就没有自己了。他又说:他并不怨恨他的父亲,他之所以不能把他母亲接回去的缘故,是因为受着大家庭的压迫。他说他还应该感激他的父亲,他不像别的生了私生子的人一样,对于他的儿子仍旧负着栽培的责任,把他养活成人而又使他受相当的教育的,要是他和许多不负责任的男子一样,他就早和一般私生子一样被抛弃在垃圾堆的旁边成了一个饱狗腹的尸体了。他又说,他当时明明白白知道他的父亲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而且家里还有不少的人,也有他的兄弟和姊妹,但是他终究只好守着一种约束,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这是会损害他父亲的名誉和事业的。他又说:他离开那生长的地方已经十几年了,起初是全靠父亲的津贴,后来就靠自己的挣扎,一向在各处飘流的。那个抚养他的老妇人已经死了,他的父亲也在一个疠疫流行的夏天死了,他母亲的坟墓也怕是湮没了,父亲的坟墓更不知道在哪里。起初,他没有法子知道自己母亲的面孔,却还想在一个什么时候去看见父亲的面孔,现在连这种心愿也达不到了,仅仅只有一个老妇人的面孔,还模糊地留在他记忆之中。
他又说:他现在觉他的生命非常空虚,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他常常感到寂寞,需要有一个人去了解他,安慰他,无论是男子也好,女子也好,他需要一个亲人似的朋友,他看见人家有家有室有父母兄弟姊妹是很羡慕的。他又说他又经过了两三次的恋爱,结果都被人家抛弃,而且给了他许多伤心的回忆,他说女子多半缺少诚意,女子使他非常失望,他几乎变成一个Womanhater①了。
易庭波这样长长地说下去,一面说一面竟流下眼泪来了。
我连忙安慰他说:“你不要过于伤心,万事须得放开一点,人生本来像做梦一般,所谓快乐和悲哀也终究要同归于尽的。况且一般有家有室的人,也并不怎样幸福,所谓家室也是假的,而在这种生活和思想都彷徨不安的时候,就是所谓亲人也是隔膜的,人始终是孤独的。即如我,是有父母姊妹的人,但我也终年飘流在外,有时甚至连家信也没有,这不是和没有家一样吗?”
“那不然,这是处于你们那种地位上说的话,但我无论如何是羡慕你们的。你们虽则说有家像没有家一样,但到底有一个家,即使飘流在外,一个心儿也像有地方搁着似的。我,即使用一万个譬喻来说,实实在在还是没有家,而照我的历史又过于黯淡了,几乎像不是一个人的历史,我的心是入世以来就带着创伤的!”
“这确是实在的情形,我们真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那种实感的。但是,用我这种缺乏感情的人来说,你的情形明明已经是这样的了,徒然一味悲痛又有什么用处,不如还是拿出点勇气来,在自己的生命上开拓出一条路来吧!你不是个艺术家吗?”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我之所以学艺术也不过是想在这方面找一点儿安慰。但是命运真是残酷得很,一个心地黯淡的人到处只觉得黯淡,我近来对于艺术也怀疑了,即使有许多人能够把它看得那样庄严,那样的灿烂,也有些人把一生的生命贡献在那里面牺牲在那里面像福劳柏耳一样的,但在我却渐渐地游离起来了,我在那里面所得到的仍然是空虚仍然是寂寞仍然是痛苦,你不说我可以画画画,做做小说,做做诗像很快乐似的吗?然而何尝照你想得那么好?我何尝感到什么兴味?近来我简直有几个月没有画画了,也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书也不想读,一切要想抓住而终于不能不放弃,几乎像个半百以外的人一样,只想离群索居地,静静地去咀嚼悲厄的人生的苦味,等待死之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