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来过了的吗?”
想了一会,就想出一个道理来了:原来香云具有两个人的形态:她的面部轮廓和嘴巴,很像他从前的一位女同学W女士;她的眉目之间的顾盼神情,又很像从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E小姐。这W女士和E小姐,正是他先前恋过而现在犹不能忘情的。
香云问谁招呼?海山指指梦仙。
香云自己说只有十五岁。她比梦仙矮半个头,她的皮肤细腻而活泼,从袖管里看进去她的肌肉又很肥硕而柔软,眉毛有点蹙着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围棋子一般的黑瞳水汪汪地藏在睫毛里面滑来滑去。再看她的手,又嫩而且尖,如刚从温水中泡起来时一般,关于这几种,没有一样不合梦仙的要求,于是他临出来时不禁自言自语道:
“真好呀!为什么到今天才遇见她呢?”
海山知道他情热了,便笑道:
“好了吧?从前荐了一个丽红几乎每天每晚被你埋怨死了,如今总称心了吧?我这杰克母亲怎么样?”
“谢谢你!杰克母亲!”
真的,梦仙这句话确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说的时候非常之庄重而又带着几分可怜。因为他既见了W女士,又见了E小姐了。加之香云自己另外有的一种容易引起肉感的微妙之处,他的心田里就好像被热水温了一遍,突然透出芽来了;同时几十天来对于兰香的郁闷,也就慢慢地消除了。
“老陆,你好好的招呼兰香吧。至于我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于她的,将来总要送一些东西给她,报答她几十天来施与我的恩泽!”
“真的吗?……你也太傻了!对于她们何必这样认真呢!逢场作戏罢了呀!”
“唉!我难道不知道她们是朝云暮雨把来当做职业的,我们也不过是她们的不知多少客人里面的一个,那能看得我们就特别起来。不过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心真意对待我的人,我也不希望遇见真心真意的人了。我只要有一时一刻能在她们身边得一些单方面的安慰,就认为她们给与我的恩泽了:所以在我一面实在应该认真的。你说我不要对于她们认真,我又到哪里去认真呢?况且,说起朝云暮雨来更叫我痛心。她们固然是妓女,然而那班不是妓女的女子,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呢?索性有个妓女的名称顶在头上倒直截了当,那班以高尚,纯洁卖钱的方才可怕呢!所以我还以为还是和自承为妓女的她们周旋周旋,反而比较把精神白费在那种会和春云一样的女子身上去爽快得多了!”
梦仙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寻常的语气了。海山看看他的面容也变得愁苦起来。很可怜他,便叹道:
“话虽是这样说,但你也不能走到绝端去的,也不能一概而论的。你总得好好地耐着心肠找一个人,也可以结婚了!我算是知道你的,你假使是单身一个人也就罢了,你的家里,母亲等等哪能不在哪里望你呢?”
“唉!这话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等你来说……然而……我也难说……”
第11章姐夫(5)
五
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也不愿意去追求它。
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
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
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