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作者:叶鼎洛
序
以信代序
以信代序
寿昌兄:
我来N海岸快半个月了。初来时是很好的晴天,后来便每天下雨,一直下到今天了。下宿的庭中有一株大梧桐树,墙外又有一道清溪,更深夜静,听听雨打梧桐声,溪水潺潺声,颇能在我的精神上加了些沉静的绿色,这是可以告慰的。
但是我的心境并没有因此而平静,我的麻木状态也并没有因此而稍减,目前所能告诉你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假使是同情我的呢,或者会替我抱悲观。
我在奉天时,就想回上海之后把我近来的情形和你谈谈,到了上海,你是那么忙,我又是那么懒,住了一个月,也竟没有谈过什么话——怪来怪去也只能怪我自己,去年和你同住得那么久,也并没有谈些什么话,我这种不喜欢说话的脾气终是自己觉得最不痛快的。
从前的事都是已经过去的了!自从去年发秋风的时候起,我的精神就一天一天消沉下去,委顿在不可名状的疲倦当中。虽则在新少年公司的和暖的冬日底下,以及许多朋友聚谈时还有些能够振作起来的样子,其实已经很委靡的了!春初到了奉天,在黄沙白雪的地方过了些日子,我的精神更一日一日地沉,也不知道是吹了塞外的罡风呢,还是中了酒的毒,我的神经就趁此纷乱,晚上做些噩梦,白天疲软不堪。头脑中如藏着一团乱丝,心里面像埋着一块冰块,因此闹了两次怪病,身体更受了些伤。等到回上海来,表面上看我还像个人,实则已变成了块化石了!你不晓得,当我从“南国”的大门口进来,你们大家给我以一片欢呼,我听了之后实在很不好过呢。
从奉天到上海来,我还想打起精神帮你们的忙,实现我们从前计划的事业,不料一到上海,被炎炎的毒日蒸了几天,我的稍稍鼓起的兴致,又如一堆纸灰,化为微尘而四散,看到什么东西都嫌麻烦,极细小的事情也可以叫我冒火,于是我又想逃避,就动了到日本来的念头。
我到日本来,自以为想读书,其实只好算养病。一个人的精神涣散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读得下什么书?为今之计,养病比读书还要要紧,一切的事只好等精神恢复起来之后再说。所以你劝我说“到N海岸不如到下市,N海岸是没得味的。”实在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现在是讲不到什么味不味,就是再有味的事物也看来很淡漠而无味的,味之一字只好等精神恢复时再说吧。然而我的精神能不能够恢复,也还是不得而知。
在“南国”时,大家东倒西横,还不觉得我怎样委靡,来到日本,和这岛国的人民比较,相形之下,我就明明白白是个病夫了。在街上走路,大家都要朝着我看看,大概是见我的面孔这么黄,步伐这么慢,都在那里奇怪。我想到这里就异常痛心,异常气馁,有些时候更灰了一半心。
N海岸的风景不算坏,既有青山,又有绿水,可以吸到水上的清风。可以听见山间的鸣瀑,但是这些东西都好像和我隔了一层薄膜,感不到什么好处来。所谓好图画,好音乐,终究为有好精神的人而存在,精神残缺者是享受不到的,我现在正是个精神残缺的人,任是再美丽的东西也引不起我的心的共鸣,又何从去享受这些快乐?唉!这种苦处是没有方法告诉第二个人的!总之我是飘摇终日,无所适从,一天到晚恍恍忽忽过着漫无目的的日子,又好像闷在一只暗铁箱中喘气,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心板上起了些什么纹路?或者竟成了一块光板也未可知。即如那天你送我们到码头上,照理而论,我就是再懒得说话,当那别离之顷,也应该稍稍有一些感情,和你说一二句话;可是我和你握了一握手之后,竟糊糊涂涂走到舱里去了。等到S君提起你,我才觉得似乎少做了一件事,但是再出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老早走了。这一类的地方,我想你或者会奇怪我的态度有点改常,那么就这一点改常之处,你便可以推想出我的心状来了。
我们现在预备搬家,搬到山背后的一座小屋里去。那地方离街道又远了一些,立在廊上可以望见海港,庭园中又有些鲜花,是带着些寺庙气的清静地方,无论养病,无论看书,都是很适宜的,然而寂寞是免不掉的了。这异国的寂寞,对于我好也不得而知,对于我坏也不得而知,假使我的来日还不很短,那么我的生活或者还有所转机。
这信是勉力写起来的,照我的精神实在写不出东西。现在已经觉得很疲倦了。槐秋、梦鹤诸兄处,本来也想写信给他们,但是也只好等明后天了,请你代我问候他们。还有伯母,还有天真烂漫的海澜,都替我问候。祝你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