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从宫里出来,并未直接从金陵出发北上回广宁府,而是连衣物都没收,匆匆到码头赁了一艘船往苏州去。
到地儿时天已经黑了,他让苗子清进屋去收拾包袱,脚尖一转跳到隔壁。谢溶溶吃完晚饭照例在院子里溜达两圈,正站在墙根下仰头看黑黝黝的树上黑黝黝的鸟窝,脖子仰得酸了来回转转,一扭头瞧见墙上坐着个人,皓洁的月色给周身镀了一层柔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她吓了一跳,定睛发现来人十分眼熟,才放下一颗心,语气里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埋怨,你怎么又不走正门?翻墙让人看见了
我十张嘴巴都说不清
两人异口同声,谢溶溶说完愣了下,随即捂嘴笑起来,这都让你学会了。
燕回从墙头一跃而下,站在她面前不错目地把她的一举一动记在心里,我要回广宁府一趟,家里传信来说父王病重。
谢溶溶眨眨眼睛,什么时候走?严不严重?
马上,不知。
她瞪大眼睛不解,这么急?你是从金陵过来的吧,为何不直接从那儿出发?跑来苏州还要转水路。
他目光灼灼,热烈却不放纵,我来和你道别。
谢溶溶一瞬间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她牵强笑了笑,又不是不回来了还会回来的吧?不用特意跑一趟,写封信也行。
她低下头去,燕回只能看到发顶上的芙蓉花华胜,他把袖子里焐热的丹凤白玉笄端正地插在她发髻上,谢溶溶伸手要摸,他没让。
首饰?太贵重了我不要。他送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她回他几顿饭,正是互不相欠。
不贵重,燕回比她要高出快一个头,他微微弯下背,金眸在黑夜里不若白天耀眼,给他整个人蒙上些许柔和,恭贺你及笄。
谢溶溶扑哧笑出声,我早就及笄了啊。她都二十挂整了,成过亲,生过孩子,只不过提前走完了很多人的一生。
那不算。从今日起,女子许嫁,笄而醴之。
她渐渐敛了笑意,两人因这句话沉默半晌,谢溶溶咬咬下唇,道,燕回,你想说什么呢?
她看向他的目光没有十五岁少女的茫然,一场伤痕累累的旧情不是短短几个月吃好喝好玩好就能被抹平的。快乐的日子是没有根的飞絮,只要风一吹,就能露出荒芜土地上的空洞。
他想起在聚宝山上那间农舍的最后一晚,也是一轮高高悬在天上,敞亮又清冷的月,即使隔着一层纸糊的窗户,也能在床上洒出斑驳的银光。
他今日亲手撕开那层窗户纸,把他要的、求的,哪怕是配不上求不得,也要再说给她听,
先前那次不算,是我莽撞不知分寸。这次不同,阿娜在天上看着,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溶溶,我想求娶你,。
从苏州到北直隶以北,快马加鞭也要十日才能到。渐入深秋,越往北走景越盛。
离家整一年,燕回没有近乡心怯,倒是苗子清,吹惯了柔风,连人也被化开,变得喋喋不休。看门的老孙以为眼花,直到和那双金瞳打了个照面,怀里被抛进一条马鞭,才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三公子怎么回来了?
燕回大步一停,四下扫视一圈空寂的大院,看不出丝毫应有的凝重,知道是被诓了,面上没发作,问道,父王安好?
好,好着呢!就是上个月秋猎旧伤复发差点从马上跌落,其他没什么大事。
燕凌年轻时随父抗金,那时边境摩擦不断,打趴了大金又要威慑大大小小的草原部族,身上难免留些后遗症,年轻时不发作,老了都来讨债,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燕回拿不准那封信是谁的主意,老孙从他面上看不出喜怒,不敢擅自揣度,只在心里暗暗想:三公子一向待人和煦,嘴角不笑也是扬的,不知怎的一年不见,像是变了个人。
三公子,您要不先去梳洗,小人替您禀告王爷?
不必,我亲自去。
梁王府之大,几乎要占了半条街,燕家后院修了演武场,马厩也比一般武将宅子里的要宏伟。敬廷曾献宝似的带他看过几匹好马,问他家里是否也有良驹。
燕回嘴上谦虚,心里还真不当回事。燕家最不缺的就是良兵强将战马,几十年如一日,夜夜枕戈待旦的将士未将马背上长大的胡人放在眼里,更别提富贵笼中嗷嗷叫的小野狗了。
燕凌与梁王妃阎氏是少年夫妻,燕凌随父南征北战,婚后三年才得嫡长子,而阎氏孕时正值大金与燕军剑拔弩张,她连日奔波早产,不仅大公子先天体弱不良于行,她也落下病根不能再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