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您听我说,您签字就可以,我会尽快让清扬安排转院的。”
蒋雯丽愣住,转头带着眼眶里不停溢出来的眼泪,盯着面前这个精干好看的孩子,半天憋出了三个字,“我没钱。”然后又自顾自道:“不够,完全不够,还差很多……”
“阿姨您冷静点,清扬他不会有事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先出这笔手术费。”
蒋雯丽那时候完全像个疯婆子,面色难看得要死,嘴皮干得像块二十年没有下过雨的庄家地,她颤巍巍问面前的廖星燃,“真的?”
廖星燃点点头。
蒋雯丽又看了一会儿,她觉出,面前的男孩子,绝对不是普通人,她说不出是哪不一样,总之是哪哪都不同。她最终还是压着崩溃的情绪,道:“你是谁?别骗人了,没人会知道的,没人能救我儿子。”她摇头,声音里荡开一层又一层的绝望。
廖星燃这时候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阿姨,这些您先拿着,应该可以应付这些天,安排了最好的看护。明天我还过来,清扬他现在应该暂时没什么事儿了。”
那天的后来,廖星燃只给蒋雯丽留下一个背影,那背影勾勒出一股少年盛气,蒋雯丽在那一刻亮了眼,她似乎看到希望如同雪山上破冰的芽儿,尖嫩,亮眼。
而廖星燃这些年和蒋雯丽一样忘不了的,是他十五岁那年,将纸袋里的一万块塞给蒋雯丽转身走掉时,蒋雯丽追上来那重重的一声下跪。
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她会追上来,更没想到,她会向他跪下。十五岁的少年就那样猝不及防目睹了一个活了半辈子的狼狈女人给他跪下。她粗糙的双手紧紧拽住他,头就要碰到地上去,似乎喊都喊不出来,鼻涕混着眼泪,剩下的,就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没完没了的谢谢。
廖星燃眼里闪过慌乱和复杂,连忙拉蒋雯丽,可谁知这女人就像用哥俩好胶粘在了地板上,引得走廊里路来路过的医生护士病患家属投来诧异又好奇的目光。
等到蒋雯丽缓过神来稳定了情绪之后,廖星燃已经不在身边了,只有病床上别过头不愿看她一眼的儿子黎清扬。
那是2003年的一万块钱,那是2003年的三十万块钱,无论前后,那些钱对于那时候的蒋雯丽,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然而那些真金白银,在十五岁的廖星燃的嘴里,最终却只变成了轻飘飘的几个字。
“阿姨,清扬是我好哥们儿。”
直到如今。
蒋雯丽在后来的日子里,有幸看到星燃朝她拨开了一层皮,才发现,在他那黑白分明年少气盛的保护层下藏着的,是一颗无比成熟而坚定的内心。
即便是今天的蒋雯丽再回想起当日,依旧不能说服自己完全相信,廖星燃,那时候只有十五岁。
那一年,廖星燃本应该去高一的班级里报道,但他却像是和所有人调皮地开了个玩笑,带着全市前几名的中考成绩,再一次走进初一的班级。
廖星燃救了黎清扬一命。这一举动带着蒋雯丽和黎清扬走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命运豪赌,关于生和死,情和义,铭记和忘记。好在黎清扬去和阎王打了个照面之后,终于赌了个完胜。至此,母子两人总算一步飞越了多年漆黑恐怖的沼泽,踏入安全的平原之上。
这件事,没有人会比蒋雯丽更有体会,准确地说,不单是体会了,廖星燃那份恩情,势必将让这个女人终生铭记。她知道,如果四年前不是廖星燃的出手相救,恐怕儿子黎清扬早就化成了一掊黄土。她如今总是拜观音菩萨,总是跪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的祈祷。
这些年蒋雯丽陷入了越来越深的自责中,渐渐长大的清扬的懂事和对她的关照,像是一记又一记的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她心里。每一下都和四年前那个永远不可能原谅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那一年的7月份,清扬转到了g市设备最新、团队最权威的医院进行手术。在被推进手术室的最后几分钟,蒋雯丽攥着他的手,一遍遍哀求,“清扬,你看看妈妈……”然而到最后都没能如愿。
她撒手时,看到了儿子狠狠瞪她的那一眼。猛然间,平日里一句句不甘的质问如同洪水猛兽般席卷蒋雯丽的大脑。
在黎清扬进去之后,在他再次看见这个世界之前,做为母亲,她已经做好了永远让自己堕入深坑的准备。
没人知道她那时候握着命运的骰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只是等到黎清扬再一次看见太阳时,蒋雯丽居然连那锁的影子都差点没找到。
她不信老天爷戏法儿会那么戏剧,他变了一个消除魔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那孩子生命最初的十年,稚嫩天真,惨淡坎坷的十年。
于是“何远山,何寻”几个字,就在那时被从蒋雯丽的字典里除名。她试图借以老天爷的神来之笔逃避,可又同时走进了没有门窗的封闭地带,同样到了今天。
所以,在何寻出现之前,廖星燃也以为,那个姑娘将成为清扬这一生里的最大遗憾。他可能突然想起,也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想起了是加倍的痛苦,想不起也不能代表痛苦就不存在。
可就是今天,就是刚才,姑娘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带着多年前的秘密,小心翼翼观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姑娘依旧那么稚嫩可爱。廖星燃突然感到庆幸。
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蒋雯丽,想起了在过往的交谈中,蒋雯丽提起过次数最多的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