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鬼迷心窍也不过一瞬间。床边的人只看了一眼卷宗便不愿意再看,又扭过头去,盯着床上的人。床榻上的人额上还裹着一圈白色的棉布,脸色苍白。“还有一事,虞大人辞官去远洲听闻王妃怀孕,本欲半路返回,被林老先生拦住了,老先生说多年未进京,要亲自上京看望王妃。如今已经快到京城了……”戚鼎斟酌道。虞衡在太子成婚后便启程离京了,如今已经到了远洲。而虞秋烟的外祖林老先生一则是虞衡去了后他乐得清闲,二则是念着虞秋烟,也不知怎的想着进京探探,有了想法月前便动了身,动身后就连信件都没传,只在快进京时方才传了话来。这些消息戚鼎也是近日才收到。“你安排罢。”章启显然不愿多话。-屋里屋外的丫鬟端着汤药进进出出。屋内四处都燃着烛火,格外灼眼。章启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动容和悲伤。床侧的人静静地坐在床缘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锦帐内的女子。那女子同虞秋烟十分相似,只是她更要瘦一些,脸上有一大片瘢痕。床沿的男人伸手将帕子贴上她的额,又拿起汤药一点点地灌入她口中。床上的人忽然咳嗽了一下,喝过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直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竟又咯出一口血。帕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比烛火还要灼眼。女子咳完后,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缓缓靠进了男子的怀中,轻声道:“早知会有这一天的。我若,若是走了,你要好好过。”男人替她顺着脊背,忽然停下手,将她揽住,道:“胡说什么?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要多想。”他极力将每个字说得从容。后来女子又昏睡了过去,床侧的男人起了身,他推开隔扇门,绕过琉璃槛墙,走进一方小次间,正中,小小的香岸上竟然供着一尊长寿佛。佛像冷眼看着祭拜的人。男人低头走出去,避开了长寿佛低垂的眉眼。尽管他格外虔诚,可分明是不信佛的。走出佛堂的人又快步踏入书房,一刻也不停歇,房内书信堆集了一整岸,一些医书甚至散落在地上。他随手翻开一张信笺,笺上的每一个字眼都像一座山。窗子外的风雪压着枝头堆满了小道,丫鬟也无心打扫。冬日迟早会过去,春天会降临,万物都会重焕生机。院子安静了一会,可这安静格外压抑。没多久,屋外重新响起一阵躁动,他的心愈发的慌乱。丫鬟在雪道上跑动着,有人说“快去找老爷”,随即有人推开了书房的门……-章启晃晃悠悠地飘荡其中,时而抽离,时而仿佛身临其境。听到丫鬟的哭叫声忽然清醒过来。他猛然一抬头——虞秋烟仍旧好好地躺在帐内。他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掌,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方才安下些心。“长寿佛若真的有用,本王必定日日拜它。”他的话音轻轻的散在风中。说罢,他心上仿佛被蜇了一下,忽然明白,为何梦中的人会那样虔诚……她已经昏迷许久了,太医说过若是长此以往,孩子吸收母体的营养,她和孩子都会十分危险……这是最坏的打算。章启回想着那个梦,他不是启悲恸地抚着墓碑……她想伸手,可很快烟雾散去,她睁眼,又回到了前世缠绵病榻时常见的那小方熟悉的天地。她漂浮在空中,亲眼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虞秋烟”。床榻上的人瘦得不成人形,紧紧闭着双眼,映霜坐在床侧不远处的椅子上,守着。早已是入夜时分,隔着数道屏风的屋外,却传来落子的声音。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虞秋烟竟然听出来,这是无觉大师的声音。“我那时问过你为何要戴着面具,你当初从火海中将人救出,两人都受了伤,尤其是面上的伤痕难以恢复如初,只怕不戴面具,她也认不出来你是当朝王爷……”那时你说,她见了你的面容会悲从中来,不利于养伤。你这面具一戴就是近一年,还以自己貌丑为由将府上的镜子全撤下。那丫头自受了灾便痛感不灵,竟还真的信了你的话……只是当初你遮着面不好好医治,怎么如今又想要去除这疤痕了?”另一道声音响起:“她想揭开面具。本王难以时刻防范,且……”且她时日不多,章启并不忍心时常拒绝她,可又担心揭开面具惹她心绪大动……“你的面具是因为她才戴上,如今又要因她而摘下么。当真是……”无觉叹了一口气:“她当年救了你一命,你如今也算是还她了。你们朝夕相处这些日,她可有想起来?”“想不想得起来已经不重要了。”无觉念了一声佛号。……风云变幻。虞秋烟忽然看见了一处石桥。烟雨迷津,雾色沉沉,少年站在船头对她说:“别哭了。”少年似乎非常无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颗珍珠递给她,拿鲛人的故事安慰着她。临走前还对她说:“这个就是最大的珍珠了。”那时候虞秋烟一心想拉着章启去湖边玩,但章启要离开远洲了。离别时,虞秋烟哭得厉害,面对章启的糊弄仍不死心,问:“若是我一个人寻到了更大的呢?”“你慢慢寻,若是你寻到了,那便是我输了,你想要什么?我到时候一定送你。”“那我要更值钱的,要金子的。”虞秋烟想了想,点头道,“要比你腰带上的更好。还要比这个更好看。”她把他曾经腰带上的金饰狮子拿出来,说:“你记住你欠我一个东西,以后你要送我一个更好的。”“你以后到了京城见到我可不许赖账。”虞秋烟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要去习武,要建功立业,要当官。少年伸手重新戴上银白的面具,笑了笑:“自然不会,就怕到时候是你唯恐避之不及。”他有心逗她,这银白的面具他初戴时,虞秋烟曾被吓了一跳,后来发现是他,还嘴硬笑话他,说:“我娘说只有人才会装鬼,果然是这样。”……虞秋烟仿若雾里看花,她想起来的所有事情。前尘往事,忘记的那些也如走马灯一般浮过。难怪启言那样了解她。原来她同他早就见过啊。那一年,母亲病重,将年幼的她叫到床边,母亲说远洲有三仙湖,有锁玉桥,天竺祠,还有许许多多新奇的果子糕点,母亲尽力描绘着远洲的山水和风光,最后她问:“阿烟想去看看,看看远洲吗?”虞秋烟点了点头。她对母亲所描绘过的地方都格外向往,所以尽管外祖父管教甚严,她还是偷偷央着舅舅或是年纪大的丫鬟带自己出去玩。好在舅舅也愿意纵容她。那一天,她去三仙湖,在山谷中忽然下起雨,就是那时候她看到了躺在谷底的章启,他身上布满伤痕,格外狼狈。那时候虞秋烟胆子极大,唯独怕鬼,对别的可谓毫不畏惧,自然不觉得湖边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有什么可怕的。更何况她还带着随从,那随从习过武,在年幼的她心中是顶厉害的。所以虞秋烟大着胆子围着章启转了一圈,还将他身上那个瞧起来格外精巧的玉饰捞起来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