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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页(第1页)

那一年中秋,她被启言带着出了府,在泠水河的画舫上远远见过了虞家的人。那时候正好瞧见虞满宵同虞衡还有柳姨娘三人一道出府。自那日之后,虞秋烟回去别院后再未提起过虞府,甚至再未提起过想要去京中看一眼。正如她所说,她已经不再是虞秋烟了。只是她精神愈发不济,虽然尚有一口气在,但好像又被人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没有了。那阵子,启言仍旧带着她听戏,可虞秋烟却有些气力不支,满心苦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摇头。启言还一如既往,精心照料着,每一日晚间会替她擦发,还会拿着梳子一下下的,替她沾香露梳着头发。许多小事,只要他得空都不经旁人之手,谁能想到这样一双指骨分明,提刀握剑的手照料起人来也这样妥帖。他似乎没察觉任何异样,对她愈发有耐心,将一切都妥帖谨慎安排好。而虞秋烟却因为这病体残躯,时常自暴自弃,脾气也越发不好。有一日,虞秋烟看着桌上放置的汤药,突然生了烦躁,在启言转身后便用力将汤碗全挥到了地面上。“当啷”一声,青釉陶碗与一旁熬制好的陶药罐全都碎成了一片一片,药罐子里满置的汤药像四周倾洒出来。屋内溢满着浓郁的药味。那时虞秋烟看着破碎的碗有一瞬的畅快。手腕被药汁烫到发红,可短暂的疼痛也给了她一种快感,因为自火灾后她的痛感便不如先前灵敏了。启言看着她的模样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是沉默地着人替她换了衣衫,转头,他便走了出去。他再回来时,桌上又多了一罐药。他任由药罐放在窗下晾着。启言放下药后便转身从博物架上拿了一个瓷瓶,走过来,拉过虞秋烟的手给她上药。微热的指尖蘸取了药膏,一点点抹过发红的区域。两个人始终保持缄默。抹完药,窗边的汤药也该凉了些,启言才将药碗端过来。那时,虞秋烟觉得启言应是有一些生气的,可他的一举一动却丝毫不露端倪,在药匙伸向虞秋烟嘴边前还不忘将糕点蜜饯的碟子推到她手边,温柔道:“喝完,再吃块蜜饯,不苦的。”喝完药后,又哄着她上床休息。原本一片狼藉的碎碗残渣俱被清扫干净,地面上的水渍也被擦去,就连云幄锦被都着人悉数更换。无一不妥帖。“可要听书?”虞秋烟始终没搭话。他同往常一样坐在床边,随意拿了一本书念给她听。自从先前有一阵子心情不好,他不知怎的想了这么一出,一开始是与虞秋烟闲话家常一般聊起这些,后来就改成了念书,经史子集,山川游记俱有涉猎。“南海出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宛如清风过境。等虞秋烟有了倦意,他便放下了书,缓声道:“睡吧,我陪你。”他说的陪,便是坐在床边守着她睡。那阵子启言对她细心照料,更甚先前。无数次夜半惊醒,她都能瞧见他伏在床侧的影子,他的手指伸进了被子下,热热的掌心虚握着她的手。冷暖他都知道。她却不敢稍稍动弹一下,因为她知道哪怕自己轻轻动一下,这人也会惊醒。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睡着过。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虞秋烟那阵子思虑过重,晚间时常一宿无眠。可启言守着,她只能强迫自己睡。连照料的丫鬟映霜都偷偷冒着险劝她:“小姐,奴婢知你心中难过,但你体谅体谅公子吧。”虞秋烟没有理映霜。她清楚看见了映霜眼中的失望,她知道,映霜一直觉得她自私。从虞秋烟进别院以来,映霜便有意无意在撮合她与启言,时常提点她偶尔也关心关心启言。但其实虞秋烟只是心虚。虞秋烟初时被救后,看着启言不露面的样子也有过诸多猜想。其中之一便是启言或许是与宋成毓有仇之人,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因为他这样温柔的人,却频频在自己面前展露出对宋成毓出乎异常的仇恨。可后来一切猜测都随着启言所作所为而逐一瓦解。这个人似乎是真的喜欢她。对她的好与纵容都只是出于喜欢她。虞秋烟活了近二十年,从未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她无数次口是心非,他似乎都懂得,却并不拆穿。她所有的无理取闹,他也一一纵容着。他引得自己一步步放肆,一步步在他面前说着任性的话。可是虞秋烟深知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每一日都有可能是她所过的最后一日。如今这一副病体,每日要喝无数的汤药,治嗓子的,治伤口的,治头晕的,安神的……常常夜间胸肺漫过一阵疼痛,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浓烟密布的地方,她甚至能闻见身体发肤被炙烤的气味。连她都嫌弃这样的自己。她有时夜半睁开眼会觉得自己本就不该苟活于世,她也不值得启言这般千金豪掷,拿奇珍汤药续着命。虞秋烟闹脾气闹了数日,启言都似乎无动于衷。他总是百般纵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细心照料。看着他妥帖的备好蜜饯的模样,反倒让虞秋烟的心思变得愈发别扭。就连吃饭时都要盯着她,直到虞秋烟看着他抬腕摸向粥碗感受温度手指,那指尖内侧有一小圈红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烫出了一圈小水泡。虞秋烟仿佛被刺到了眼睛,不知怎么,突然伸手一把抢过粥碗,“咕噜”了几下就将一碗粥喝了泰半。放下碗后,狼狈地擦了擦嘴角。她低下头:“喝完了。”却没想到启言竟然生了气,他扔了匙子,捏着她的下巴,看了许久。“你到底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虞秋烟听出了他语气中克制的怒火,一时百种情绪涌上心头。他知道她是为何这般吗?因为心虚呐,因为她觉得她不值得启言这般相待啊。她莫名有些委屈,又见他发脾气,不由红了眼,泪珠子跟不停地往外滚。启言无奈地叹气,压着声音道:“我不该发火,别哭。是我不好。”可他话说的愈克制,虞秋烟眼泪愈多。最终启言只好走出去,着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那一顿饭,闹得人仰马翻。虞秋烟被映霜服侍着清洗了一番,又被服侍着躺到了被褥里。“我手烫伤了。”映霜替她取了药膏,欲要替她上药。虞秋烟却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挥了手:“你退下吧。”映霜只好依言将药瓶放到了几案上,离去前还不忘叹气道:“姑娘,奴婢知你心中不好过,但姑娘要好好喝药才能早些好起来。你不好过,大人心中也不好过。这些天,姑娘你也瞧见了,大人许是因为太累才发了脾气,姑娘切莫因此生了芥蒂才是。奴婢心疼姑娘,也心疼大人,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好的……”映霜静静地守了片刻,替虞秋烟盖好锦被,检查了一番窗,掩好门便出去复命。那一晚虞秋烟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放匀了呼吸,让人以为她睡着了。果不其然,等了夤夜时。门环轻动,有人进来了。自她病后,她时常做梦,启言也常常守着她睡,如今便和先前一样。可进来的人站在床侧始终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想写什么,虞秋烟呼吸有些乱了,害怕被发现在装睡,假意翻身嘤咛了一声。启言抬手想替她掖了掖被角,抬至半空,却停住了。虞秋烟始终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又抬手虚挥了一下,却没想到直接抓到了他的手。几乎瞬间,她便明白了。这人的手是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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