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两天大雨,到今日傍晚才稍稍停歇,卫雁撑着绢伞,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她没有带丫鬟,独自一人进了东首小楼。厅门开启着,能听见楼上平姨娘的咒骂声,蔡姨娘与莲儿坐在稍间里头做针线,见卫雁走进来,她们颇感意外。莲儿连忙起身奉茶,蔡姨娘热情地将卫雁迎入自己的屋子,笑道:“大小姐怎么有时间过来?雨停了么?有没有淋湿?”
卫雁摇头道:“雨已停了,姨娘不要担心。我找姨娘说说话。”
蔡姨娘就露出用心倾听的表情,听卫雁道:“姨娘,我母亲去后,从前在院子里服侍的人就剩下您一个,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蔡姨娘反问道:“大小姐,您怎么问起这个?那时夫人身子不好,临终那天,屋子里的人一个惯用的丫头都不在身边,只留那计婆子一个。老爷恨他们玩忽职守,没有照顾好夫人,这才一个个地都打了一顿卖了出去……”
“我记得有一个叫钏儿的小丫头,只是在外头扫院子的,母亲屋子里的事,她也不晓得,怎么连她这样的小孩子也跟着受了罚?”卫雁问得漫不经心,却叫蔡姨娘变了脸色。
“小姐,都是六年前的事了,老爷当时伤心夫人离世,迁怒于下人们,一时罚得过些也是有的。”蔡姨娘奇道,“小姐为何问这些旧事?”
卫雁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儿不知怎么梦见了那个钏儿,记得当年娘身边的丫头,就她与我同年,因此记得她。并没有旁的事。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上不自在,容易伤怀,难免思忆从前。其实我还十分怀念当年姨娘亲手做的凉糕,还有柔姨亲手绣的丝履,也不知如今,柔姨去了何处……”
“小姐大约是想念夫人了吧?”蔡姨娘柔声道,“夫人去时,小姐还小,那时夫人突然离开,对于小姐来说,无异于塌了头顶上的天。小姐愿意找奴婢说说,若能让小姐开怀些,奴婢也觉得自己没辜负了夫人从前的恩恤。”
“我记得从前母亲带我去五狮巷尾的铺子里玩过,也不知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姨娘知不知道,那铺子是谁在打理?”
“奴婢一个做姨娘的,哪里走得出这门去?外面的事我真不懂。”蔡姨娘抱歉地笑笑,安慰道,“小姐别多想,您想吃凉糕,奴婢这就给您做……”
这时,突然听见一声闷响,楼上似乎摔了什么东西,接着就是一阵叮叮咚咚地声响,显是平姨娘在发脾气摔东西。
蔡姨娘无奈地笑道:“小姐别见怪,这几天平妹妹心情不大好……”
卫雁道:“只苦了姨娘您。”说着,叫莲儿过来,吩咐道:”去,叫平姨娘过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莲儿怯生生地应了,上得楼去,过一会儿,平姨娘带着丫鬟蔷薇走了下来,满脸堆笑道:“什么风把大小姐吹来了?”
卫雁蹙眉道:“平姨娘,您是长辈,本来我一个晚辈没资格指摘您,但您这样发脾气摔东西,扰了蔡姨娘是小,叫夫人知道,觉得平姨娘您张狂,可就不大好了。平姨娘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平姨娘讪笑道:“小姐见笑了,都是我这丫头笨手笨脚,摔了东西,并不是奴婢刻意为之。蔷薇!”
她突然喝叫蔷薇的名字,将身后的丫鬟吓了一跳,立即跪在地上,磕头道:“是奴婢不好,是奴婢笨手笨脚,不怪我们姨娘。大小姐别告诉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卫雁冷笑道:“原来是蔷薇!倒是我错怪了姨娘。这回便罢了,再有下回,莲儿,你立即去告诉我知道,我亲自陪着你去夫人那走一趟!蔷薇,你大约真的不会再犯了吧?”
蔷薇磕头不止,连声道:“不敢了,不敢了,奴婢保证,再也不会了!”
卫雁跟蔡姨娘点点头,看也不看平姨娘,取过自己的绢伞,走了出去。
平姨娘目光含怨,盯视着蔡姨娘,说道:“你倒是乖觉得很!自己的女儿不顶用,找来大小姐替你出头!只可惜大小姐快嫁出去了,我只等着瞧,到时谁还能护着你!”
蔡姨娘微笑道:“平妹妹,大小姐并不是我找来的。我也不需要谁替我出头。我没觉得委屈,也没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如今咱们姐妹住在一处,本该亲亲热热的,怎地妹妹你却总是不快?对我还怀着这般敌意?”
“哼!你自己知道!要不是搬来你这个破地方住,我岂会沦落到如今这地步?见不到老爷就算了,从前锦衣玉食,如今只能吃些清淡菜肴,就连选衣料,也只有些别人不要的。大热的天儿,连一块冰都用不上……”说着,平姨娘委屈地几乎哭出来,“你倒是早习惯了。也是,你都这把年纪了!可我还年轻啊!为何我要跟你一样,过这样冷冷清清的生活?”
蔡姨娘无奈道:“平妹妹,你怪错我了。又不是我让你搬过来的!夫人疼你,你不如去求求夫人,也许她肯拨个新院子给你呢!”
平姨娘岂听不出来蔡姨娘话中的嘲讽之意?她本是夫人崔氏亲自给卫东康选的人,尚未有孕就抬了姨娘,这可是天大的体面。都怪她自己不争气,不大得老爷喜欢,两年过去,肚子也不见好消息。蔡氏再不济,毕竟还生了个女儿,将来女儿若是嫁得好,她也能跟着享享清福……
平姨娘捂着脸,呜呜地哭道:“你何必拿这些话来刺我?”
蔡姨娘也是无奈,劝了几句,亲自送她上了楼,这才唤莲儿过来,低语数句,遣了莲儿出去。
各院上了晚灯,如月走进明堂,叫丁香去西边阁子里找小姐前几日找不着的安神香。然后她走进寝间,低声道:“莲儿一路捡僻静无人的小路走,去外院见过四喜,与他悄声说了一阵话。”
卫雁并不意外,继续拨着手里的双弦胡琴,——这是袁先生送她的新乐器,这几天正兴着。
如月笑道:“想不到小姐料得不错,蔡姨娘果然有动作。这下好了,待明天奴婢通知徐公子去瞧瞧,就知道蔡姨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卫雁也不抬头,只闷声道:“我倒希望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不要叫我猜中才好!”
徐玉钦与郑泽明并行在街市上,他们都是儒生打扮。徐玉钦穿着象牙白绣金麒麟广袖袍,蟹壳青色细绢外罩,戴着纱罗镶玉折上巾。郑泽明则是鸭卵青色镶赭边金线富贵万年青花色锦大袖袍,头戴皂罗东坡巾。手中均握着折扇,各带了两名小厮,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穿流而过。这个瞧瞧书局的新书,那个看看文玩店的名画,边走边说,极为热络。
待走到五狮巷尾,抬眼一瞧,昨日还曾来过的绸缎庄子竟然关门大吉,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