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东已经多少知道了些暴动的情况:当场牺牲了三十多人,被捕了十几个,肤郡师范的全体学生一律被开除学籍,马方和李秋枫也无法再呆下去,逃到了马家沟。李仲海的暴动总指挥部被突袭时,大部分农民四处逃散,他带领二十几个党员进行抵抗,终于寡不敌众,还剩下三个人。本想用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但偶然发现一条墓道,他们钻了进去,从另一个出口逃了出来,隐藏在霍达东的家中。
霍达东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家中隐藏了人,因为这一次因出了奸细而使暴动再一次失败让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但李仲海听到了马牙子的叫骂,自己从窑洞中走了出来。
李仲海一下子显得苍老、消瘦了许多,甚至连他本来就不高的身材因精神颓丧也似乎更为矮小,他确实沉痛得很想缩进地缝里。他的眼睛中再没有那火热的、有些咄咄逼人和飞扬跋扈的光芒,代之的是茫然、迷惑、自责和内疚的神情。
马牙子看见李仲海,怒火未减,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耳光,打得李仲海的嘴角立时淌出了鲜血。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他终究很小就离开农村去城里上学,再也没有劳其筋骨。何况,挨自己同志的打他也很心甘情愿。
霍达东抱住马牙子,一扭腰把他甩到一边去。马牙子就势蹲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抽噎着说:&ldo;这是啥革命哩,拿自己的命让人家割韭菜似地革……&rdo;
李仲海沉重地叹息着:&ldo;达东,你让马牙子打。别拦着,让他使劲打。把我打死了,能让同志们在天之灵安息我也高兴哩;把我打死了,能让革命成功我也喜欢哩。我不怕下地狱,我是怕革命从此一蹶不振,我怕再也没有人愿意跟着共产党……&rdo;
&ldo;你说啥混话!好,你愿意挨打,我就打醒你这个反!&rdo;霍达东见李仲海情绪低落、胡言乱语,一时火起,抡起巴掌,不停顿地抽了他十几个耳光。
&ldo;痛快,真痛快……&rdo;李仲海边说边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他也孩子般地哭起来,但不像马牙子那样哀嚎,而是轻轻抽泣。
霍达东被两个男人此起彼伏的哭泣闹得傻眼了,但继而破口大骂:&ldo;哭啥哩,你们是没经过事的婆姨?你们的球都硬不起来啦?做买卖还有赔本的时候哩,甭说是革命哩。我听了马方说,广州起义,南昌起义,秋收暴动,还有、还有一个叫邓小平的同志搞的广西百色起义,后来都失败啦。可人家也没有满地趴着哭大喊娘,人家拉着剩下的人上了山,拉大旗,立竿子,继续和狗日的反革命干。城里边是反革命的天下,山沟沟里就是咱的地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轮流坐,早晚有一天到咱家。咱不是还活着,活着就让狗日的反动派一天也别想搂着婊子睡安稳觉!&rdo;
以往,都是李仲海给霍达东讲道理。而此时,霍达东却慷慨激昂地振振有辞,拼命地给李仲海鼓气。其实霍达东心里也虚得很,若是李仲海彻底绝望了,也像马圆一样一走了之,那他真不知道该咋办哩。
李仲海突然站立起来了,背过身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他的神情虽然还阴郁、沉闷,但强做出冷峻、傲然的徉子,因为李秋枫和马方从院外走了进来,他一点都不愿意让李秋枫看见他的反样,也不愿意让马方嘲弄他。
他低沉地说;&ldo;达东,你说得对着哩。咱还要干,只要没死,就干下去,死了,还有别人干,谁让咱信仰共产主义哩,共产主义就是要暴力革命。可是,咱的队伍不纯洁,有叛徒,有奸细,咱必须清除了这些狗日的才行!&rdo;
霍达东躺在长满了青苗的黄土地上,前面身子享受着春日暖洋洋的抚摸,后面身子感觉着大地温馨的熏陶,但他却并不惬意,他在想着该到底哪个人是狗日的奸细,只有把他杀了才能使李仲海近乎疯狂的怀疑心绪稍许安稳下来。
前几日传来消息,说因奸细出卖,共产党陕西省委几乎被国民政府一网打尽,他们都熟悉和尊重的领导李古也被抓走,关进大牢,凶多吉少。
听到这个令人震惊和沉痛的消息后,李仲海简直难以忍受,他顿时觉得被笼罩在奸细和叛徒的阴影中,似乎每一刻都会被人出卖。他怀疑其他几个镇的党员,因为他们销声匿迹不再露面;他怀疑马牙子,因为他是个地痞无赖,居然躲在一个婊子的怀抱里逃避了反革命追杀;他怀疑马方和李秋枫,因为他们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和千金;他甚至还怀疑过霍达东,因为那几十支枪是他存放在一个反动军官的私宅中;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苦思冥想是否自己无意中泄露了暴动的机密?
但是,稍微理智些时,他又知道不能怀疑所有的人,尽管他记得马克思有句格言:怀疑一切。但他却不能也不应该怀疑一切,怀疑所有人的结果是会使自己成为孤家寡人,那也就无从谈起什么革命、暴动。不过,有奸细,有叛徒是铁定的事实,不抓出几个人来他实在是难以寝食。为此,他烦躁不安,经常大发无名火。
而霍达东虽然也认定确实有奸细和叛徒,但他实在不会怀疑马牙子、马方和李秋枫他们。若是他们,他和李仲海不可能还安安稳稳地躲在马家沟,早就被官兵一个突袭将他们捂在窑洞里了。他曾很坦诚地向李仲海表达过这个观点,但李仲海问:&ldo;那你说谁是奸细和叛徒?不抓出来,咱们不敢再活动哩!&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