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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汉子霍达东在自传中这样写道:作为一个出生于陕北偏僻山沟沟里的农民,反抗统治者的剥削和压迫是融于我血液中的一种本能,捍卫人民利益的意识早就潜藏于我的内心之中,这使得我在十一岁时就爆发出为当时社会所不能允许和坚决制止的行为……
霍达东的字写得很规整,有点近乎于柳体,看上去不像是个没有上过学堂的人,而实际上当年的霍达东,也就是土生只念过三年私塾,后来再没有机会上正规学堂。假如人生中有一些遗憾的话,没有好好读过书应该算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不过,这怨不着他的父亲霍厚厚,也怨不着那个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白胖胖后娘。
他大是力主让他上学识字的。这和他大又娶了婆姨,尽管每天晚上都不闲着,他后娘也不让他大闲着,但几年下来,播种无数,却颗粒无收,再也没能生出一男半女来有关系。他大知道只能有土生这么个单传独子,无论多少人说他后娶的婆姨多么有生男之相,可跟了他也不会再生出男娃来了。于是,他大必须要像调教牲口一样调教好霍家唯一的传宗接代之人,既不能断了霍家的香火,更不能丢了霍家的人。而调教的最好办法就是知书达理,知书达理了才能规规矩矩做人,也才能在日后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更关键的是,才不会为匪。他大是不会忘记老和尚解签时说过的话。
土生是七岁那年进的私塾。他大跟他后娘说:&ldo;女娃日后嫁人,过得好不好全看命,识字没用。土生这娃得念书,念了书才能稳住他的心,才能有出息,日后咱们老了才能有个依托,男娃不识字一辈子只能黄土里刨食,没个出头之日,总受欺侮哩。&rdo;
后娘不反对土生大的说法,她看出来土生这娃不安分,不像一般男娃一天到晚不是笑就是哭,无掩无遮,肠子和脸通着气。土生的小脸总是绷绷的,像块能刻狮子的青石块,硬邦邦、冷冰冰,玩倒也玩,闹倒也闹,可话少,而且总要当娃娃王,要是当不成就自己独自一人去玩,去闹,玩得出奇,闹得出头,惹得别的娃又来追随他。大人吼他,他像没听见,最多是&ldo;嗯&rdo;一声了事,该干啥还干啥,自己心里藏着个小九九。后娘反正管不了他,又不是亲生的娃,也不想管,让教书先生去打他手板心吧,何况让他大高兴,她也能多点高兴的时候,男人难伺候哩。她点头应承着丈夫:&ldo;这娃出众,兴许能念出盼头来。&rdo;
就这样,土生被送进了私塾。
马家沟本来有家小学堂,就在村口处青石板桥的东头,那里本是马家沟大户马家的祠堂,是马家沟唯一一座盖在平地上的青砖建筑,有一年发大水冲了这祭祖用的殿堂,大水退了后砖砖瓦瓦散了一地,房基也埋在了泥沙中,可还剩下两间厢房没有倒塌,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马家族长觉得这两间房的根基牢,有百年之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这里办个学堂一定能培养出百年之材,于是和族人们商量了一下,将祖祠另辟在半山腰本来当粮仓的五孔大窑中,这河滩地上的两间青砖瓦舍就改为了学堂。
说是学堂,但不是马家沟的娃们都能进得去,只是马家一族中有点身份的或地多的农户家的男娃才能有机会,而且还要交上一笔不菲的学费。他姓的娃只能瞪着小眼在学堂外面打转转。
马家沟之所以称为马家沟就因为在两道黄土梁夹住的沟壑中间倚坡而居的一百多户人家中不仅最富有、占地最多的大户人家姓马叫孝贤,而且占一半以上的人口都姓马,其他虽有李姓、张姓、王姓、霍姓,但都人丁稀少,不足以与马姓抗衡,只能与马姓的人家平安相处,苟且偷生,所以,其他姓的人进不了马族办的学堂也毫无怨言。
何况,不少人家根本就穷得送不起娃读书,就是马家族长马孝贤开明起来,允许他们送娃进学堂,于他们也只是画饼充饥而已。
土生能够读书是因为他大和几家小姓人家凑钱请来了个私塾先生。这位自称中过秀才的老先生居金城镇,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教出一个举人来,因为他在几十年前连考了八次也未能中举,至今孤家寡人,没有妻小,在金城镇被称为半疯,不但没有人请他教娃识字,连生存都很困难,因写得一手好字,靠在金城镇摆摊替人写讼状家书以及在过年时卖些对子维持一年的吃穿。土生他大倒不觉得半疯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只要能教娃识字念书即可,而且这老秀才所要酬劳甚低,只要管吃,一个月再给五百文足矣。
五百文在光绪年间不算大数,也就是几十斤小米钱,连进最低档的妓院的夜度资都不够。当然,这对于只有十几亩薄地的农户人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因为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除了留下种子和口粮外,也就只能卖回几吊钱。幸好一个月五百文不是由土生他大一个人出,几家人一凑,还能勉强应付,无非平时吃饭时锅里少一点油和盐,再多养几只羊罢了。
私塾办在一个叫李仲海的男娃家本来关羊的一孔窑洞内,李仲海比土生大三岁,个头显得比土生小许多,但黑黑壮壮,精力旺盛,像只永不知疲劳的黑毛羊。看起来,他似乎要比土生精灵得多,可没有一个大人敢说他的心眼就一定多得超过土生。在马家沟里,年岁相近的娃中,只有他和土生最合得来,但争执也最多。这种争执不是相互敌视,而仅仅是娃们之间的逞能。而最终,这种争执大都是以李仲海胜利而告终。李仲海能说会道,土生佩服他哩,因而,在别的娃儿前面他是头儿,而在李仲海面前,他倒像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