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上午龙时,王宫的议政大殿里,龙紫星坐在国相夏阳边上,目睹身着蓝、绿、紫色官袍的廷臣们站在下面窃窃私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廷议,还是夏老给父王提议的。龙君不上朝已有多时,一直都是由夏老代为主持廷议,所以王座一直空着。夏老坐在王座右侧,此刻执起桌案上的龙胆一拍,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国相夏阳人称“夏老”,龙紫星和姐姐们称之为“夏爷”。这是一个年逾七十的清瘦老人,头顶紫纱帽,身穿紫金袍,腰悬标识内阁身份的紫金符,佝偻着背坐在柚木高背貂皮椅上,即使他站着,也显得比实际身高要矮得多。刀刻般的皱纹烙在他脸上,下巴上留着花白但整齐的山羊胡子,一双时常眯起的三角眼内,眸子深如江海。他历经三任龙君,在龙紫星爷爷龙劭德执政时就已是国相,是翔龙王国德高望重的元老人物,龙行天对他非常尊敬,常说很难找到夏老的继任者,因此夏老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拖延自己的退休时间。如今龙君无法朝政,作为内阁首席,夏老只能在廷议上勉力主持,忙得喘不过气来,更显老态。
“九转镇魂塔失窃,是近年来少见的大案。刑阁已于昨夜紧急行动,请典正大人说明案情。”夏老说得很吃力,额头闷出了一层油汗。大殿开阔,要让廷臣们都听到他的声音,非得用力不可。
廷臣们在殿内分列两侧站立,靠近王座的都是身穿紫金袍的内阁大员,一共五人,其后是穿着墨绿袍的次级官员,天蓝袍的下级官员人数最多,居于最后。左侧一位紫金袍内阁右掌按在左胸上,向夏老微微弯腰施礼,开始陈述案情。
“今日梦时,众龙殿的值夜守卫发现九转镇魂塔被盗,而昨日末时未尽之前,九转镇魂塔还在,由此可知,此宝是在末时丢失。末时城门紧闭,等闲人士出不了城。刑阁的猎手们全力出动,配合军阁,如今已封锁了王都每一道城门,那窃贼只要还在城内,必然插翅难飞。诸位大人们,可要看个仔细了,谁要是能让此物失而复得,那可是大功一件哪!”
说话的这位内阁正是刑阁的典正郑宽。五十五岁的郑宽是内阁中唯一一个谢了顶的,仅有一圈稀疏的头发贴在后脑上,带着紫纱帽倒是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他胡须倒不稀缺,像扇子一样张开在下巴上,说话声音宏亮,颇具气势,很有刑阁主管的派头。一双小眼睛里常藏着和善的笑意,却精通数百种令人痛不欲生的刑罚。龙紫星听说过王都有这么一种说法:再顽固的石头碰到郑宽都会化成一滩泥水,在刑阁里,没有撬不开的嘴巴和挖不出的秘密。因此这位典正总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失窃的那件宝物,九转镇魂塔,是众龙殿的镇殿之宝,一座由纯金刚石制成的九层宝塔。作为太子,龙紫星对它并不陌生。宝物制作得精致异常,寻常工匠很难对金刚石进行这种程度的加工,拳民们都相信此宝乃大地之神灵龙的神力所制,用来看护龙君们的遗体,引领其灵魂,通过九转镇魂塔而升入上层地界。
那众龙殿是历代龙君安葬之地,地处王都西侧的寺庙区,自然是守卫森严,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窃盗事件。本来窃案交由刑阁处理即可,不需要在廷议上专门提出,但失窃宝物关系到龙君陛下和历代先王,令此案变得极其敏感,因此这破天荒头一遭的偷盗案立刻震动朝野。龙紫星第一次上朝居然就撞上了这种事,心里暗想,来得真是时候。
典正郑宽说完,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就扫到了墨绿袍的行列里,群臣们也跟着看了过来,一位身材高瘦,留着长须的官员迈出一步,走出队列,面朝夏老,双膝跪下,拜伏在地,口中说道:“下臣身为王都武卫团长官,巡防不力,致使宝物失窃,身犯重罪,请国相赐罪!”
一见这人,龙紫星几乎要脱口而出呼喊他的名讳。这是他的生母、已故王后的弟弟席渊。席渊舅舅生性诙谐,平日里最能逗他和姐姐们开心,和他感情极好。
部分廷臣们又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九转镇魂塔失窃,负责王都巡防治安的王都武卫团过失最大,席渊是难辞其咎,但他的身份敏感,现在太子外甥坐在王座边上……
有些人在等着看好戏,看夏爷怎么处理,龙紫星心里不禁有些恼火起来。
夏老扫视全场,再度拍响了龙胆,“王都武卫团长官席渊认罪,我将上报陛下,聆听王意,再作惩处。”
右侧行列里的一位紫金袍官员接口说:“今天正好到了给陛下汇报的日子,席渊大人多年来勤勉有加,陛下或会额外开恩也不一定。”廷臣们闻言都把目光投向了他。龙君的公正严明举国皆知,他居然当廷说出这种话来,言语虽然不妥,却又没有人敢说他不对。
这人身形十分魁梧,一脸乌黑的浓须,紫纱帽下两鬓各留着一绺长发,直垂至肩。紫金袍右肩部别着的刀剑交叉徽章,象征着他的地位。他的神情颇为威严,黑得发亮的一双豹眼里隐隐带着一股傲慢之意,这正是军阁的大将军、龙君陛下的二弟、龙紫星的二叔龙承天。
在父王四个弟弟里,这位二叔是惟一一个入阁的亲王。二叔屡建征伐之功,上任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名播于四方,早就拥有很高的声望。二叔在廷上说的话有多少分量,龙紫星不难想象得到。然而接下来二叔说的更让人吃惊。
“军阁昨夜收到消息,西泽省发生了沼民叛乱,叛党人数超过五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已经*近都邑绿沼城。照这么看,西泽只怕要吃一场败仗。”
夏老忧心忡忡,“都快到绿沼了,怎么这时候才见消息传来?”
“这就得去问卞力了。作为省督,他任期内沼民已经三次闹事,这次搞得这么厉害,还不是他统管有方?听说现在泽地已经实行宵禁了,看看他是有多么束手无策和恐慌。”二叔对卞力显然十分不满,但让龙紫星感到意外的是,是二叔在廷上提及卞力的措辞。“九转镇魂塔被盗,可不仅仅是简单的窃案,这被盗的乃是吾教瑰宝,折损的是吾教声誉。近年来,信仰动摇的拳民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当起了异教徒,卞力辖区之内,新近冒出了一个三臂魔教,已经有一些拳民更换门庭追随邪魔去了。这都是卞力管辖不力的结果,他理应为此付出代价。”
“泽地向来不太安份,绿皮肤的蜥蜴人不敬吾神,喜欢妖言惑众,这次得让他们尝尝我国的厉害。”夏老说,“大将军可派镇南将军严崇虎前往,平定祸乱。”
大将军龙承天傲然说,“卞力必须先自行解决。”这言下之意就是军阁暂不采取直接的军事行动了。父王久不临朝,二叔越发骄横。
站在龙承天身边的另一位内阁提醒说:“大将军,四公主不久后就将嫁给卞力的长子,这可是陛下亲口许诺答应的婚事啊。”这位是礼阁太宰卓轩,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一副书生模样,别看他满头银发,长须飘飘,今年才五十四岁。
龙承天扬了扬眉毛,厉声说:“陛下赐婚给他,那是对沼民的恩德。但卞力到底是个省督,要是解决不了内部的麻烦,陛下又要他何用?”
太宰卓轩听了不住地点头:“大将军这么一说,也不无道理。”
“沼民叛乱,不宜惊动陛下。万一卞力摆不平领地内的纷争,大将军打算怎么做?”夏老灰白的眉毛打起了结,皱纹爬满了他的额头。
龙承天冷哼了一声:“卞力要是这么不中用,军阁自然会出兵西泽。”
夏老眉头略微舒展,露出满意的神情。“大将军有这样的准备,那自然是不用多虑了。”
接下来廷议再无大事,都是一些诸如下水道破裂、马厩场年久失修、码头区商会纷争亟待处理的提议。龙紫星虽然贵为太子,但父王没有令他代理朝政,在廷上也只有旁听的份,事情不论大小,他也没法拍板,反正有夏爷处理,他早已打定了主意,闭口不言。
等到廷议结束,已经日时过半,龙紫星和夏老从议政大殿出来,钻进等候已久的八人金顶大轿,夏老则上了紫顶大轿,宦官们抬着他们就往内宫去。
内阁每隔两到五天,要向龙君汇报朝中大事。最近这段时间大概也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夏老已经有四天没有上报了,今天廷议出了大事,刚好也到了汇报的日子。
外宫的议政殿距离内宫有将近三箭的距离,抬轿的宦官们脚程很快,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轿子就到了龙君的寝殿之前。
等待批准之后,龙紫星和夏老一前一后上了寝殿前的旋廊。这条旋廊弯弯绕绕,长约两箭,对夏老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走起来也比较辛苦,但沐浴在脚下清莲池的荷花清香中,多少还是能让人觉得愉快一些,心中的烦闷和身上的疲倦似乎也轻了一点。
今日是严吉守在寝殿外。“父王可在安睡?”
石狮子行礼,“下臣见过殿下、夏老。先前陛下还未入睡。”于是两人入内。只见龙床上金帐垂下,龙君正背靠在床头,闭着双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父王。”龙紫星轻声呼唤。
龙行天睁开了双眼,一张脸难掩疲倦,他胃口不好,吃得不多,日夜昏睡,还是精神不济的样子。“紫星,下了廷啦?”
“嗯。廷议刚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