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步辇刚刚落地,太子便问起了今日的事情。
“有人向本宫兴师问罪了,说派个人来我东宫传话,好端端地不见了,不知是何缘故?”太子平淡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马元安身上,“今日是你执守大殿,可曾见到那人?”
马元安神色不见任何慌乱:“主子问的可是丽妃宫里的一个宫女?”
太子点点头,露出讥讽的笑:“除了她,还有谁敢向本宫问罪?”见他沉默不语,太子笑意渐淡,他由人扶着站起了身,注意到了身侧跪伏着的清簌,摇曳的烛火映得他面色阴恻恻的,像极了昏暗的城隍庙中肃立在黑暗里的张牙舞爪的神像。神像的面色倒是很平静:“知道就说说看。”
清簌抬起头,避开他的目光,用练习过几十次的语气缓缓道:“回禀殿下,那人私闯殿下的书房随意翻阅,被奴婢发现劝阻还不肯出去,奴婢想到您曾说过闯进书房随意翻阅您东西的人要统统重惩,便将她杖责了。是她犯错在先,宫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太子看着她,淡淡地“嗯”了声,问道:“人呢?”
“回禀殿下,那人已经……已经死了。”清簌低着头,手指在衣袖间已拧得发白。
太子眯起了眼睛,似乎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回身望向马元安,声音已带了几分怒气:“怎么回事?”
马元安还未答言,已被清簌抢着说了:“殿下,奴婢见她私闯书房还蛮横无礼,当时情急了,怕您回来责罚奴婢,便下了杖责的命令。马公公来劝阻奴婢的时候,事情已无法挽回。那个宫女没有熬过去,当场就死了。奴婢那时候没有考虑周全,不知此事竟到了劳动丽妃娘娘向殿下您问罪的地步。奴婢知错,不管丽妃娘娘如何怪罪,奴婢愿一人承担。”盈盈的泪花在烛光下闪烁,太子一甩衣袖站起身来:“够了,给我闭嘴!”
清簌连忙以头触地,石砖冰冷沁入肺腑,心跳似乎一下子停止了。太子看了眼四周的众人,道:“元安,来。”
马元安静静地跟着太子进了书房,看见这里已经被收拾过了,心底便暗自赞叹了。想当时清簌把东西都推到地上,伪装成搏斗过的场景,现在又收拾过,太子肯定会发现与之前的不同。他做事一向循规蹈矩,就算两个奏本放错地方了也会不悦,何况桌子被人翻过?当时自己还以为清簌只是把东西推倒在地就完事了,没想到她还是蛮细心的。
“本宫之前说过什么?”
马元安低着脑袋,不敢在太子面前装傻:“主子说了,自己宫里的人可以随意处罚,涉及到外面的……一定要等殿下回来斟酌。”
太子听了面色更阴沉:“本宫还以为你不记得了。清簌呢,让她进来!”
得到命令,清簌低着头,摸摸索索地踏进殿门,刚走了两步便盈盈拜倒:“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太子见她乖巧柔弱,怒意却是有增无减,不觉压沉了声音:“马秉笔没教过你,什么样的人不该动手么?若是犯事的不是我东宫里的,该怎么办?”
清簌自是头也不敢稍抬,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回殿下,马公公交待过的,奴婢,奴婢一时忘了。”
太子冷笑:“元安,教了又忘,不是等于没教么?”
马元安没有再打含糊字眼,径直叩首谢罪:“殿下息怒,是奴婢忘记与她交待这条了。”
清簌抬起脸,听马元安道:“若是外面的人犯了事,一定要等到殿下回来裁决,你可记住了?”她连忙点点头:“奴婢记住了。”
马元安忙叩了首:“殿下,请念在清簌是初犯,且是那人违令在先,她擅权在后,从轻发落吧。”
“你自己尚有责任,就忙着替别人脱罪?你明明知道本宫最厌恶下人擅权,竟还敢替她求情?”太子并无饶恕之意。
清簌本以为自己只是做了职责之内的事情,在太子看来应该挑不出什么毛病,谁知还有这样一层。马元安虽然承认了并未告诉她太子吩咐过的要点,清簌并不认为太子会以为自己没有任何责任。虽然自己只是无心违逆了他的意思,但马元安此言一出,她辩解的方向也只能是擅权这项罪过的轻重了。既然如此,干脆便不要辩解了,省的别人认为自己心虚——尽管她是真的心虚。心里这样想着,清簌抬起头,看见太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微微蹙着,薄唇亦无意识地抿起,看不出有多生气。
刑堂的首领太监卢庆植今日跟着太子赴宴,见这事儿跟刑堂的人有关,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此事都怪奴婢没训导好下人,若是丽妃娘娘执意怪罪,奴婢手下那几个执行的内侍难辞其咎。奴婢平日教导过他们殿下吩咐过的话,他们自己是知道的。”
太子深深望了他一眼,不出所料地顺着他的话道:“是了,他们自然是应该知道的。你自个罚俸三月,回去反省吧。”
卢庆植叩首谢恩,清簌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好好的要往自己身上揽罪。
“此事本宫也有责任。”太子转着手上的扳指,目光凝视着远处,“不放权,便不会有人擅权,本宫不该那么相信你。若你是明知故犯,本宫定然重重责罚,你既然不知情,本宫就暂且放过你这回。元安,你罚俸四个月,也回去给本宫好好反省,该严加管束的,千万不能再心慈手软。现在是非常时期,宫廷内外都盯着我们看呢——我们东宫,可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了。”他深深地看着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大太监马元安,声音平静无波。
马元安如蒙大赦,立时叩首谢恩。太子神色淡淡,挥手让他与卢庆植二人离开。清簌依着他的眼神留了下来,听见殿门被重重阖上,面上装作平静的样子,心里却忐忑着。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责罚,一双有力的手却扶着她的肩膀轻松地将她拎了起来,她抬起头,看见太子肃然的神情,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后悔了,知道害怕了?”
清簌点点头:“奴婢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听到殿下的话才知道为殿下添了麻烦。”
太子冷笑了声:“处决那个人,真的是你的主意?”
清簌连忙侧过眼去,任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脸颊上:“是的,殿下。是奴婢一个人的意思。”
“你倒是出息了,连刑堂的人都指使得动。”太子冷笑着,不急于戳穿她。清簌忧心忡忡地偷看了他一眼,谁知他突然转身,凌厉的目光猝然将她扫了一圈儿:“马元安是母后的人,跟了她好几年,也跟了本宫好几年。若他没几分本事,本宫也不会这样信任他。清簌,你给本宫记住,你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本宫随时随地都可以捏死你,却能原谅他一万次。”
清簌低着头,不知他的用意,神色带着几分黯然:“奴婢知道,奴婢一直都不敢有非分之想。”
太子顿了顿,伸手挑起她的下颌:“不,你不知道。这不是威吓,是本宫好意提醒。本宫不晓得你何处得罪了他,竟教他再三针对你。念你服侍一场,本宫给你这次机会,只是再没可能有下次了。本宫可没这么好心,每次都帮你背黑锅。”
清簌抬起头,太子沉静的目光教她心安。
竟然连太子都看出马元安是故意的了。清簌心底轻叹,彻底消除了心底的那丝侥幸。她本来就很奇怪,马元安怎么会突然就不小心告诉那个女子自己的身份是假的,原来这根本就是他的谋划。自己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他已经等不及了。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太子既然认为是马元安故意授意,就不会追究自己一定要杀那个女子的原因了。
“今日之事,也不全是你的责任,是本宫放错了权。”太子背转过身,“你先下去吧。本宫的意思,你回去好好想想。”
“是。”清簌抬起头,忧虑地看着他,“那丽妃……”
太子袍袖一拂:“本宫自然会处理的。本宫记得你说的话——你依附本宫,本宫保护你。本宫的话你也记住了吧?这件事你不要操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