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世琮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望着蓝徽容,眼前一片迷蒙,数个影子重叠拉近,一时是这个来历不明的方清,一时是那个恨之切齿的白尘,一时又是蕤儿伏在聂伯伯身上痛哭的情形,他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喘息也渐渐变得粗重。蓝徽容见他原本英俊的五官都似有些扭曲,略起怜惜之意,又想起母亲以前说过,似这等郁积于胸之人,必得让其有所发泄方能治其心病。想到此点,她冷冷地道:“你在这醉酒淋雨又有何用?有种就带兵去杀西狄人啊,将西狄军赶回去,这样方能告慰聂老将军在天之灵。”慕世琮狠狠扑了过来,吼道:“不用你这个暗探在这里假惺惺的!说,谁派你来的?!”蓝徽容身形急闪,避过他第一轮攻击,嘲笑道:“你想知道谁派我来的,好啊,你与我决斗,你赢了我就告诉你!”慕世琮本就醉得糊涂,被她言语激怒,大喝一声,扑了上来,招式如暴风骤雨,击起漫天雨雾,蓝徽容知他内心伤痛,怜他悲苦,全力躲闪,偶尔接上他一招半式,却始终没有还击。慕世琮脑中逐渐迷乱,只是下意识地出招,不停怒吼:“我要杀了你这个西狄贼人,我要替聂伯伯报仇!”林中,两个身影纠缠闪烁,喘息怒吼,谁也没有停歇,时间悄然流逝,慕世琮喉咙渐渐嘶哑,狂怒悲愤之情渐得渲泻,又经过半夜风雨侵袭,渐感气力耗尽,招数慢了下来,蓝徽容见时机已到,清喝一声,右足回旋踢出,慕世琮身形减缓,不及避让,被她踢倒于地,溅起一大片泥水。蓝徽容扑了过去,急点上他胸前穴道,瘫坐于他身边,耳听得慕世琮压抑着呻吟,她喘气道:“我若是暗探,你此刻早已死了,你百般防范于我,为何还要这样将自己置于险地?你就不知,这样行事,会让王爷和全营将士担心吗?你这样折磨自己又有何用?聂老将军就能活转来吗?还不如多想想如何杀西狄人,如何替他报仇才是。”慕世琮气力散尽,仰面躺倒,良久之后忽然抽搐而笑,笑声充满无奈与悲愤:“你知道什么?!我现在就是有心有能力杀光那些西狄人,也不能下手,不能胜也不能败,你说,我又怎么替聂伯伯报仇,又有何颜面回去见蕤儿?!”蓝徽容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思,但也听明了他话中伤痛之情,冷声道:“那难道你这样就可以替聂老将军报仇吗?只会徒令大家担忧,扰乱军心而已,不能胜也不能败,那也是需要大智慧的,战争本来就没有常胜或者常败的,只要你尽力就行了,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躲起来折磨自己。”慕世琮渐渐迷糊,再也说不出话。蓝徽容见他由全身颤栗而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动弹,低叹一声,伸手拂上了他的昏穴。她支撑着站起来,这才觉身上被慕世琮击中的地方疼痛不已,俯身将他背上肩头,踉跄着摸索着向山下而行。风雨中不知行进了多久,慕世琮数次由她肩头滑落,她又忍着疼痛将他背了上来,好不容易支撑到与孔瑄约定的林中,两人齐齐跌落于地。见慕世琮全身湿透,蓝徽容解下蓑衣,替他披上,孔瑄的声音传来:“找到侯爷了吗?”蓝徽容松了口气,坐落于泥水之中,孔瑄扑近,将她挽起,递过手中灯笼,又将身上蓑衣解下披于她肩头,俯身背起慕世琮,急往大营奔去。蓝徽容勉力跟上,仍从马厩外翻栏而入,奔回慕世琮营帐。入得帐来,蓝徽容从铜壶中打来热水,端入内帐,猛觉有些头晕,一个喷嚏,孔瑄回过头来:“你快到我营帐去,将湿衣服换下,这里我来就行。”蓝徽容一个哆嗦,也知淋雨太久,又在雨中激烈打斗,被慕世琮击中数下,伤了元气,忙拿起干净衣服奔到孔瑄帐中换好,擦干头发,又回到慕世琮帐中。孔瑄见她进来,脚步虚浮,忙过来相扶,手刚碰到蓝徽容左臂,蓝徽容‘嘶’地吸了一口凉气,孔瑄将她衣袖捋起,这才发觉她手臂上竟有伤痕,他猛然抬头:“怎么受了伤?”蓝徽容坐于椅间,望向榻上的慕世琮,轻声道:“他积郁于心,总得让他渲泄一下,幸好他醉酒之后,身手不及平时,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击倒他。”孔瑄将手一甩,出了营帐,不多时拿了些伤药膏回来,蹲下身来,替蓝徽容擦上药膏,眼见手中托住的胳膊纤秀柔美,偏又让人感觉傲骨铮铮,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身上还有没有伤?”话一出口,两人同时面上一红,孔瑄回过神来,自嘲道:“我还真是把你当兄弟了,你自己解决吧,下次莫再这样了,他要怎样,就随他便好了。”说着将药瓶丢给了蓝徽容。蓝徽容伸手接过,看着他替慕世琮擦干头发,细细回想他刚才所说之话,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走了过去:“我来吧,你也湿透了,回去换身干净衣裳才行,总不能三个人全部病倒。”帐外大雨仍在不停的下着,肃杀的雨幕笼罩着整个军营,换过干净衣服的孔瑄与蓝徽容静静坐于慕世琮身边,听着帐外的风雨之声,沉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孔瑄忽轻声道:“阿清。”“嗯。”“你有没有很伤痛的往事?象侯爷这般郁积于心的。”蓝徽容摇了摇头:“我本是平民百姓,不象侯爷,身系国家之安危,出生入死,悲痛自是要比我们常人来得激烈一些。”孔瑄点了点头:“是啊,他是这等身份,一个命令,便是上千上万条人命,他又本是善良之人,不似那等心狠手辣之徒,压力也实在太大了。”他抬头望向帐顶:“当年流火谷,和聂老将军一起阵亡的还有八千将士,侯爷一直认为是他之过错,也一直揽着这份责任,确是积郁太久了。”蓝徽容叹道:“人人都只当王侯将相富贵荣华,风光无限,却不知这权势背后的艰辛与痛苦,还不如我们平民百姓,麻衣素服,粗茶淡饭来得痛快自在。”孔瑄忽然来了兴趣:“那你为什么要从军?不要告诉我你是想杀西狄人。”蓝徽容慧黠一笑:“我从军,自有我的理由,若有一日,我走了,也自有我的打算。”孔瑄觉她这话洒脱率性至极,为其所感,低头吟道:“征衣风尘化云烟,江湖落拓不知年。”蓝徽容渐感不支,靠在椅上低低应道:“东风吹醒英雄梦,笑对青山万重天。”孔瑄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只见蓝徽容已沉沉睡去,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放至竹席上,望着她的眉眼,低声道:“若真能象你说的这般洒脱,该有多好。”雨下了大半夜,慢慢止住,晨间便有些清风委婉,凉意习习,提醒着人们已经进入了夏末,清风拂过山间,传来阵阵婉转悦耳的鸟鸣声。蓝徽容迷糊中听得号角声响,挣扎着坐起来,仍觉四身疼痛,头也有些昏昏沉沉。孔瑄从后帐出来:“感觉好些没有?”蓝徽容一愣:“你昨晚没回去歇着吗?”“你们两个,一个醉,一个昏,我怎能放心。”蓝徽容正想说话,喉间难受,咳嗽起来,孔瑄忙俯身凑到她面前细看,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淋雨着凉了?”慕世琮步出后帐,见孔瑄手抚在蓝徽容头上,两人面容凑得极近,十分亲昵,昨夜之事朦朦胧胧浮上脑海,他只记得自己似喝醉了酒,去了山间,后来似还被这可恶的小子击倒,难道是他把自己带回来的?想到竟被这小子看到自己醉酒模样,还被他击倒,慕世琮心中极不舒服,冷下脸来,眼神如数九寒冰,轻哼一声,孔瑄站起笑道:“侯爷早!”慕世琮看也未看蓝徽容一眼,甩手出了营帐,孔瑄与蓝徽容相视一笑,慕世琮正好回头看见,愈发气恼,冷冷道:“孔郎将。”孔瑄转过身来,面上已是严肃神情,二人随着慕世琮往较场而去。一整日,慕世琮都黑着脸,对蓝徽容视而不见,蓝徽容递给他什么东西,他也只是漠然接过,眼角都不瞥她一下,蓝徽容见他竟如小孩子一般赌气,有一丝好气又好笑的感觉,直忍到黄昏时分,慕世琮去了慕王爷大帐,才放声笑了出来。崔放正好打帘进帐,见蓝徽容笑得极为开心,忙蹦了过来:“方校尉,什么事这么好笑,说给我听听。”蓝徽容但笑不语,崔放心急,便欲扑上她肩头,蓝徽容忙闪躲开来,两人在帐间追逐打闹,孔瑄进来,笑道:“怎么闹成这样了?”蓝徽容闪过崔放的追击,欲躲到孔瑄身后,忽觉一阵头昏,身躯轻晃,往前一栽,孔瑄见状,急纵一步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慕世琮却不知何故又折返营帐,正见孔瑄将蓝徽容搂在怀里,心头火起,猛然将孔瑄一拉,怒道:“你还真迷上这小子了?!”孔瑄被他向后猛拉,猝不及防,双手一松,蓝徽容便直直地倒落于地。她额头砸在地上,剧痛下清醒过来,挣扎着坐起,见慕世琮对自己怒目而视,茫然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孔瑄大步走来,俯身将蓝徽容抱起,冷冷地看了慕世琮一眼:“侯爷,昨夜之事,你就真的想不起来了吗?”不等慕世琮回答,抱着蓝徽容出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