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内,这家红红火火的超市就是贺闻佳的收容所。
挣钱总是要吃苦的。新人总是要吃亏的。更何况,这个新人还是个残疾人。
和右侧肢体控制权一同消失的,是自主选择权。在职场,贺闻佳只能被选择,只能被分配。
夜晚的超市最是喧闹。夜晚的收银台最是繁忙。本该是两班轮换,这晚班的活却总指名道姓地落到贺闻佳身上。
下午两点,贺闻佳准时接班上岗。
休息日的午后总是慵懒的,春节假期的午休总是无限延长的,因此,人们晚饭前的这几个小时就是贺闻佳最清闲的时段。超市的音箱在乐此不疲地循环播放着《新年快乐》,偌大的卖场却只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室内暖气很足,贺闻佳身上只穿着统一的员工制服,红色长袖polo衫,深蓝微阔牛仔裤,没有外套,也没有上衣口袋。那条无力废用的右臂只能软绵绵地坠于身侧,总藏在袋中的右手无可遮蔽,无处躲藏,曝于目光之中,露于灯光之下。薄掌苍白的肤色是渴望透明的呐喊,细指蜷曲的角度是逃离注视的姿态。
客流量小,其他收银台都已关闭,仅余三个永久开放的收银通道。另两位轮值的收银员是这家超市的全职员工,隔着道儿,她们也聊得起劲。第三个台就在她们中间,那个白净的青年却无人问津。
这个世界在实施群体孤立时最为团结。偶有需要结账的顾客也会不约而同地刻意避开这个柜台,优先选择另外两个通道,远离这个沉默寡言的残疾收银员。
不可坐下休息,也不可使用手机。肩膀歪斜,目光呆滞,垂着脖,贺闻佳在心里把自己缩成细颗粒,混入空气,悬于半空,被口罩遮挡,被路人嫌弃。
“小师叔?”不是熟悉的热情呼唤,少年的声线中掺着不确定的迟疑。
今年的春节更像是野餐节,每每点开票圈,一排刷下来,总有大半的动态与野餐相关。
是备战高考的勤奋学子,也是倍受折磨的贪玩孩子。再大的压力,再多的作业,也镇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一呼六应,黄浩宇的邀约一经发出,这个七人的野餐小分队就迅速组建完毕。
分队的采购组仅有两位成员。此刻,身负重任的俞鑫楠和黄浩宇正推着满载的购物车,在第一个收银通道结账。
瘦瘦小小的黄浩宇成了俞鑫楠的瞭望台。攀着他的肩,俞鑫楠仰脖,往另一侧望着。
漂浮的颗粒被呼唤惊醒。“啪”地一声,颗粒被打碎,可怜的小折耳猫隐身失败,现了原形。“咚”地坠在地上,小折耳猫懵懵地愣着,甚至都忘了叫。
先暴露的是那张独一无二的右脸。松弛、耷拉,实在算不上好看,那个歪斜的嘴角却捋直了俞鑫楠的臂。
丢下手里的购物袋,绕开身前的黄浩宇,俞鑫楠扬臂,大力挥手,肯定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收银姐姐和黄浩宇的疑惑眼神都被俞鑫楠撇在身后。这个少年是那个孤立组织的叛逃者,迈开长腿,跨着大步,俞鑫楠靠近了这只孤单无助的小病猫。
“你换工作了?”
这张收银台迎来了它的第一位顾客,这只小猫盼来了第一波救援。
“嗯。”僵硬扭脖,脑袋回转,小猫清秀的左脸也完整地露了出来,“新,的,兼职。”
最后两个字粘腻腻地缠在一块儿,“兼”字太短,“职”字又拖得太长,这俩字似发育不全的异卵双胞胎,打打闹闹,却又纠纠缠缠。含糊的发音被低垂的嘴唇阻隔,模糊得几乎辨不出含义,俞鑫楠却从其中品出了一如既往的细软。
点点头,俞鑫楠双掌撑台,凑近小猫的脸,“我们准备去野餐。”
指着那辆购物车,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小师叔要不要翘班一起去?”
是少年叛逆的话语,抑或是少年过分的靠近使猫儿受到了惊吓。
眼睫急眨,胆小的猫猫向后仰了仰腰,“不,行。”
特有的停顿让这拒绝更为坚定。笨拙的右眼皮跟不上左侧扑闪的频率,迟钝地一开一闭,下垂的右眼角就挤出了无措的湿润。
不行,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因渴望而激发的冲动被拼命压抑,贺闻佳抿唇,迟缓摇头,“不行。”
刨开那句邀请,调侃本就比诚恳还多,得到拒绝也是意料之中的。
“你上晚班?”回身站直,俞鑫楠的眼扫过柜台,定在员工职责上,定在营业时间上,“上到十点?”
“嗯,对。”左手扶着台沿,重心缓慢左移,贺闻佳暗自使劲,拖回了惊慌失措的腰身。
在少年面前,他从来都不是长辈。在少年面前,他永远只有狼狈。
突然出现,匆忙离开。俞鑫楠与他告别,和伙伴一同离开了超市。
四点刚过,结束午休、备买食材的人们就涌进了大门,这家超市稍稍活跃起来了。
结账的队伍渐长,这场磨人的孤立宣告结束。贺闻佳所在的收银台终于开工。
萎缩握拳的右手匿于柜下,白皙纤细的脖埋得极低,不对称的怪异脸庞也被额前的碎发遮蔽。该有的问候与促销词混着呼之欲出的唾液,被歪扭紧闭的唇锁于口腔。不敢开口,他根本不敢开口。多余的唾液会让商品染污,吞吐的话语会把顾客惹怒。残疾并非他愿,却是这世界强塞给他的原罪。显而易见的残态他偏要自欺欺人地隐藏,他不愿暴露更多,他不想被人耻笑,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他需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