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同她搭讪,&ldo;娘子路上很辛苦吧?&rdo;她说还好,&ldo;刚开始骑不惯马,坐得屁股疼。&rdo;宫奴哑然失笑,如今的世道学问越多越懂得掩饰,明明很寻常的字眼也弄得羞于启齿。中原人太讲究,不及西域成长的落落大方,想什么就说什么,反倒耿直可爱。莲灯跟他穿过翠竹林,一间黑瓦红柱的大木柞屋子就在眼前。那屋子建得大气,屋檐深远,鸱吻粗犷,沿路民居没有这样构造的。宫人拉开直棂门请她入内,垂手道:&ldo;娘子就在此间歇下,缺什么只管派侲子来同我说。我叫卢庆,是神宫长史,专管零碎事体。来者是客,千万不要拘礼。&rdo;一面说,一面俯身替她燃了一炉香,颔首示意,抚膝退了出去。莲灯初来乍到,站在这考究的屋子里有些无所适从。在敦煌的时候不是住洞窟就是幕天席地,到了这里才体会到中原人无处不在的精细。她静静四顾,看见铜镜前的白瓷碟子里有清水养着的九里香和天竺果,红白交错的色彩撞进眼里,忽然心头一震,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可是再细想,又是茫然一片,没有头绪。也许是以前残存的记忆吧!她阿耶镇守安西,毕竟还是中原人。但凡读过书的,骨子里总有割不断的旖旎和乡愁,家里的布置一定和西域人不同。比方燃香、养花,精致到一把香炉一个碟盏,遵从中原约定俗成的审美。这么想来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她很快释然,到镜前照了照,虽然一直在路上,脸色相比之前还略好些,大概中原的水土更养人。梳妆匣里有漂亮的犀角梳子,成套的。她拣了一把梳头,看见长安贵妇把头发盘得惊心,自己打趣绾起来,比划一下,觉得很可笑,便放弃了。一整天费心费力,实在有点累了,放下包袱打算休息,刚坐到榻上,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透过门上桃花纸往外看,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莲灯屏息侧耳,细碎的脚步声到了台阶上,踟蹰徘徊,并不进屋里来。又等了片刻,依然是这样,她咬咬牙,提起金错刀跃了出去。原本以为有人,可是出门看,只有一头鹿在屋前。桥堍的桅杆上吊着灯笼,莲灯环顾四周,一切如常,那么声响是这鹿弄出来的吧!她松了口气,低头看,这里的鹿是豢养的,所以不怕人。见她闯出来,只是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她,也不走远。她试着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昂起头,反转脖子蹭她的手,无邪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莲灯放下防备坐在台阶上,把刀搁在一旁,专心致志逗弄它。想起身上有炒豆子,解开荷包倒在掌心喂它。这鹿嗅了嗅,大概不合胃口,没有赏脸。莲灯托着两手追问:&ldo;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豆子很好吃……&rdo;它没有搭理她,把头偏向另一边。莲灯遗憾地收回来,鹿不走,她就抱着膝头怔怔看它。寒冷的夜里一人一鹿相伴,也有种慰心的感觉。这梅花鹿身上的花纹不像其他鹿那样密集,疏疏朗朗的,间或飘过来一两朵云头。头上犄角才长出寸许长,没有学会成年雄鹿耀武扬威的气势。莲灯和它对视,它有很漂亮的眼睛,眼里波光潋滟,让她想起月牙泉的湖水。她再想伸手触摸它,它灵巧地一纵,躲开了。莲灯怅然看着它走进黑暗里,忽然有点想念王阿菩,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一个人寂寞得太久,会不会变得又傻又迟钝。她捡起块石子,在青砖上胡乱划了两笔,抬头看,那鹿又出现了,嘴里叼了枝花,慢吞吞朝她走过来。她很惊讶,&ldo;给我的吗?&rdo;扔了石子扑扑手,小心接过花,放在鼻前嗅嗅,一股清冷的香气。那鹿见她喜欢,便小跑着转圈,蹄子在青砖上笃笃敲击,一纵一跳前行,走了一程顿下来望她。她不明白它的意思,迟疑追了两步,它又把她往木桥那头引,甚至担心她没有跟上,中途会停下等她。奇怪这里的鹿有灵性,简直像人一样。莲灯跟随至界口,记起卢庆的话,不敢再追赶,站在桥上惆怅地招了招手。它顿足摇头,似乎对她很失望。长安十月已经很冷了,虽然没有下雪,却呵气成云。莲灯一直很怕冷,敦煌入冬前她会储备好足够的干柴,只要有火烤,绝不考虑晒太阳。这里的冬天比敦煌冷得多,在外停留久了,手脚有点发僵。正打算回屋里去,忽然听见风里送来一阵笛声,清脆婉转,似乎就在不远处。莲灯略通音律,听曲调不是龟兹乐。自从被王阿菩救活,虽然想不起以前的事,却每每有灵光一现的时候。她在十三岁前应该受过不少的熏陶,所以对中原文化有无限的向往。站在冷风里倾听,笛声无喜无悲,仿佛出世一般。好的曲子能勾人魂魄,她循声而去,细细辨认方位,是从琳琅界东南传来的,但愿不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