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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消息传入刘小姐闺房,她明白此生已跟铜耀爹无缘,伤心之下,病势转重。刘财主虽然后悔,但话已泼出口,再难收回,每日只用人参吊着女儿的命。但女儿家的命,如悬丝,丝下面如果结着情怨,只会越吊越细。终有一天,这根线猛然就绷断了,刘小姐撒手西去。临终前几日,她在手帕上咳了几口血,让贴身丫环收好,在她死后想办法送给铜耀爹。这丫环倒也不负所托,非但把手帕送到,而且将前因后果也明明白白地跟铜耀爹说了。起初以为刘小姐只是偶然春情发动,闹过一阵后也就会把他忘了,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却是个专情之人,竟至于为他丧了命,铜耀爹顿时恼得用头猛撞墙,把额角都撞破了,血像红蚯蚓般爬在他的脸上。见他如此,丫环倒也替死去的小姐感到欣慰,抛下一句,小姐葬在喜鹊坡上,你要真有良心,就去看看她,然后转身离去。

当天傍晚,铜耀爹攥着刘小姐送她的手帕,翻过牛背岭,来到了喜鹊坡。仿佛是刘小姐在指引他一样,铜耀爹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那座新坟。在坟前他守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的心事。铜耀爹心气很高,虽然村里有不少女子明里暗里都向他表示过爱慕之意,但他并不放在眼里的,一心要找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做婆娘。然而北坪乡的乖态妹子,要么被地主老财收去做了姨太太,要么就想办法嫁到镇上甚至是县城里去了。铜耀爹人才虽好,但袋里无钱,跟那些狐眉狐眼的妹子对对山歌可以,但真要想把人家娶回来,对方的父母就一万个不答应。那些妹子虽然也对他有情,但敌不过父母反对,同时也禁不住富贵生活的诱惑,最后总是哭哭啼啼地别他而去。而刘小姐是富贵人家出身,却居然甘心为他而死。这份情义,是平常只有戏文中才看得到的,自己却无福消受。越想越伤心,铜耀爹禁不住在坟前大哭起来。哭声曲曲折折地飘到山脚下,在暗夜中听来,也辨不出是男是女。刘家村的人以为刘小姐怨气太重,阴魂在夜间跑出来游荡哭泣。生怕她哭到自己屋门前来,许多人都不自禁地缩到被子里去,把耳朵紧紧掩住。

也许从这一夜起,铜耀爹就有了终生不娶的念头。他再也没跟年轻女子对过山歌,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打猎上。本来他就是吃这行饭的一把好手‐‐放铳、下套、制药箭、挖陷阱,样样都在行。现在更是入了魔,成天都在深山老林里转悠。那时山里还有老虎,在夜间时常能听见虎吼,&ldo;昂&rdo;的一声,山鸣谷应。有的猎人进了深山后,就再不见回来,那多半是被老虎吃掉了。为了有个照应,至少是死后有个给家里报信的,很多猎人进深山都是结伴而行。铜耀爹原来也愿意跟人打队,现在却独来独往,甚至敢一个人在山里过夜。有时一天一夜没见铜耀爹人影,大家都以为是喂了老虎,他却扛着只麂子或者大狐狸回来了。麂子腿长善跑,警觉性又高,往往猎人铳还没举起,它就像一阵风似的掠过林间,转眼就看不到影子。狐狸更是精灵,有些大狐狸年长日久,还修炼成了倒铳法‐‐猎人对它扣下扳机,火药铁砂却是往后喷射,导致铳毁人伤,有的还会被自己当场打死。铜耀爹却专门跟这些难缠的家伙过不去,那些轻易就能打到手的东西,像野鸡野兔之流,他根本不屑于举铳。同行都夸奖他本事越来越高强,铜耀爹只是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跟铜顺爹一样,他也喜欢笑,但那种笑带着三分傲气,不容易使人亲近。没有谁反感铜耀爹的高傲‐‐在大家眼里,他本就是人中的岳云,兽中的锦豹,理应高傲一些,太谦和了反而让人接受不了‐‐倒是对他越来越敬畏了。大家发现铜耀爹的眼睛比过去更加明亮、锐利,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头豹子,或者是一只鹰,有人还看到过他的眼睛在夜里发光。有人就猜测,铜耀爹怕是成了上峒梅山。

这句话一经抛出,马上就四溅开来,谁听了谁信。北坪乡的五六个猎户特意为此事凑在一起,商议了许久,最后提了二十斤米酒,两腿岩羊肉,一个野猪头,开进霍家村,上门恭贺铜耀爹得道落峒,成为了活梅山。对于此说,铜耀爹既没承认,也不否定,只是劈开野猪头,切烂岩羊肉,从坛子里挖出半碗剁辣椒,做一锅炒了,和众猎户围在火塘边大碗灌酒,大块吃肉。喝到半醺处,铜耀爹说,明日午时,滴水岭上有一群野猪过路,你们可以去打埋伏,到时送我一个猪头,两腿猪肉。众猎户连忙应下,你看我,我看你,都目露欣喜之色。第二天午时刚过,铜耀爹正在屋檐下磨刀,众猎户用木棍扛着只两百多斤的野猪进了村,向铜耀爹报喜说打到了六头野猪,这头整猪是孝敬给他的。铜耀爹挥挥手,说,我讲了的,只要一个猪头,两腿肉,多了我不拿。

以为他讲客气话,有个嘴巴滑溜的猎户说,铜耀哥,你虽然没动手,但没你指点,我们只怕连根猪毛也吃不到。你得头整猪,谁都没话讲。

瞪了他一眼,铜耀爹说,我讲拿好多就是好多,多拿一钱肉,扶大王也会怪我贪。

扶大王就是扶燕山,是上峒梅山的祖师爷。众猎户一听,便不敢再劝,砍下猪头,剁下两条猪后腿,剩下的肉他们也不带回,而是分给了霍家村的人,以表示对铜耀爹的敬意和感激。此后周围的猎户时常上门请铜耀爹指点应何时上山,去何地打猎。如果这个猎户近来打到过大货如野猪麂子,铜耀爹就会说,你这阵子杀过头了,该歇歇手了。如果是手气不好,老是打到些小货如野兔野鸡,铜耀爹就会欣然指点,而且从不落空。至于铜耀爹自己,每个月只打一到两件大货,如果猎到红毛大狐狸,把皮卖掉,至少可得五块大洋,那更是两三个月不用摸铳。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两人早分了家。守着间土砖屋,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从不积财的,有钱就买肉买酒。一个人喝酒未免无聊,等闲之辈铜耀爹又不肯喊,霍家村只有铜发爹和铜顺爹他看得起,遂经常把他们拉来作陪。铜发爹性格孤冷,不愿跟人打交道,只有铜耀爹喊得他动;铜顺爹则是自幼失恃,在心里把铜耀爹当成了哥哥,随喊随到。有时喝得大醉,三个人就挤在地铺上睡觉,日子久了,感情竟比亲兄弟还要好。村里人见他们抱成了团,在他们面前愈加小心,因为得罪了其中的一个,就是同时得罪了三个梅山,就连霍铜福那样有钱有势的人也会吃不消。那个在溪边跟铜顺爹争钓鱼地盘的人,第二天上山摘板栗,大白天竟然倒起了路,被困了整整一天一夜,差点被狼咬死。大家都说,这是铜耀爹为兄弟报仇,念了迷山咒。幸好那家伙没有动手打人,不然他肯定出不了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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