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意料之中,却也着实令人不快。
她抬头去看他,孟璟似乎已将方才那茬忘了个干净,眼里的笑意毫不掩饰:&ldo;楚怀婵,就你这两下子,还想换颜体?&rdo;
&ldo;怎么了?&rdo;
她讪讪地低下头去,簪花小楷规规整整,占据了一张宣纸四分之一的角落,和他方才那几乎要挤出纸张边缘的龙飞凤舞的大字一比,实在是秀气得……没眼看。
她面上腾起红云,有些尴尬地道:&ldo;我父亲以前只准我练这个。&rdo;
她声音细如蚊蚋,嗡嗡地响起,伴着这点赧然,倒还真像是个难得见次世面的大家闺秀陡然遇见了尴尬事。
可惜,就凭方才她这遇事时的反应速度,也能看出并不是个什么不通世事的善茬。
他讥讽了句:&ldo;你就这么听你爹的话?&rdo;
&ldo;嗯。&rdo;她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ldo;也不是,小时候觉得父亲满腹经纶,很是敬佩,从不忤逆。后来长大了,慢慢知道有些事情也不完全是我所见的那样,但有些东西,就算后来想改,好像也早就成了习惯,刻在骨子里了。&rdo;
&ldo;楚怀婵。&rdo;他很认真地唤她。
&ldo;人是为自己活的。&rdo;他顿了会儿,目光落在她的缠臂金钏儿上,被微微晃花了眼,好一会儿才凝住心神,接道,&ldo;你爹那套老迂腐的东西,该扔便扔了。&rdo;
她心里某个地方就这么被轻轻戳了一下,抬眸注视着他,却还是下意识地出言维护生父:&ldo;你们总说我爹迂腐,其实也不是的。文人重礼节更重气节,但外人总不知,其实他也曾亲手给娘亲画过眉贴过花钿,也曾说过,为官当变。&rdo;
她有些丧气地放下笔,无意识地抿了下唇,懊恼地道:&ldo;算了,反正你们都觉得他不是好人,更无半分气节,变节的本事倒是不差,能编进《贰臣传》的那种。&rdo;
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嘟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试图摆脱颓丧情绪。孟璟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终是起了丝恻隐之心,但到底没安慰过人,于是讥讽了句:&ldo;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还给先生了?&rdo;
&ldo;啊?&rdo;
&ldo;贰臣是事两朝,而不是奉二君。&rdo;他嗤笑了声,&ldo;照你这说法,史书上那些三朝元老都该开棺鞭尸祸及后人了。&rdo;
她静了一瞬,明白过来他这话虽然难听,但却是在拐着弯儿地宽慰她,轻轻张了下唇,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只好微微福了下身以示谢意。
孟璟却不并想承她这份情,毕竟他本意也不是为他那迂腐的老丈人说话,转而道:&ldo;你爹没教过你,就算为人当变,但半途而废,实乃大罪?&rdo;
她抬头看他,眸子里那丝疑虑缓缓消散开去,变成一丝一眼见底的清澈与干净,她轻轻眨了下眼,再自然不过地冲他笑了笑:&ldo;谢谢啊。&rdo;
她这话没加称呼,也不算客套,说完不自觉地冲他莞尔一笑,又觉赧然,赶紧重新执起笔,低下头去看她那几个字。
孟璟被她这假模假样的做派给逗乐,没忍住轻笑了声,耐着性子指点了她几句。
其实她这人当真还算是个书香里走出来的仕女,一沾上文房四宝,与方才那般使起小性子胡搅蛮缠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散发出的气息更是一种安安分分的能够沉淀下来历久弥香的甘醇。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她练字,目光从她耳边的宝葫芦环耳坠一直下移到半袖褂子下的金钏儿,忽然开了口:&ldo;以后别穿这衣服。&rdo;
&ldo;啊?&rdo;楚怀婵一抬头,那个&ldo;从&rdo;字便七倒八歪,她赶紧低下头去重新补救,也就没来得及答话。
&ldo;我跟你说话呢。&rdo;
&ldo;啊,你说什么?&rdo;楚怀婵一脸无辜。
&ldo;……以后到这儿来的时候,别穿这玩意儿。&rdo;
他说完拂袖而去,楚怀婵讷讷地低头看了眼自个儿身上这身衣裳,觉得也还好啊,没哪儿不得体的啊,只好一脸莫名其妙地冲他背影&ldo;哦&rdo;了声。
她将抽屉里他刚收起来的那张字拿出来,照着练了一上午,午间东流过来请她去用膳,她还恋恋不舍,只好在心里自我安慰了几句,练字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急得来的,这才放下笔往饭厅去。
她到时刚好上完菜,孟璟看着这一桌佳肴,忽地失了神,却不是为着这些菜品,而是呈菜的餐具。她将之前清一色的定蓝瓷全数换成了甜白釉,纯素却又甜美,盘碗之上暗刻亭亭净植的缠枝莲花,只得在他这个位置,逆光看去,才能辨得清其上精致而灵巧的花纹。
他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一顿饭。等饭毕,扶舟端上来的药碗换成了青花缠枝山茶花纹碗,丫鬟捧上来的茶杯也变为了玛瑙八方花耳杯。
她来他这儿不过十日左右,却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器物能动而哪些不能,再将这里的陈设用具翻了一遍新,以灵巧心思为这座死气沉沉的院落添上了些许鲜色,却从未同他提过一句,仿佛自然而然,这不过是她该做的事,倒像极了……一个女主人的分内之事。
他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到廊上立了许久,没再出声。
扶舟觑了眼还在屋里和厨房商量明日菜单的楚怀婵,悄悄迎上来,压低声音问:&ldo;怀仁的人又过来请了一道,是引过来见还是出去见?&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