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后,吴顾氏盯着宋娴慈看了许久。
明媒正娶进来,与夫君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的弟媳身着正红的衣裙,梳着雅致的妇人髻,恭恭敬敬站在面前。
弟媳有个镇国公祖父,还有个百年世家嫡女出身的祖母,千娇百宠、万分尊贵地活到及笄也就罢了,一朝落魄,也未与她顾家一般连女眷都上了流放之路,更是一步步让宋家的盛京重新站稳脚跟,保了满府女眷的清白体面。
她保了她自己与满府女眷的清白体面。
何其令人艳羡。
何其令人艳羡啊!
宋娴慈看着吴顾氏的脸色,心知不妙,面上却依旧恭敬,等着看她如何发难。
吴顾氏终于出声:“这茶有些凉了,换一盏过来吧。”说罢看了旁边立着的朱妈妈一眼。
朱妈妈会意,下去重又端了一盏过来,送到宋娴慈面前,示意她奉茶给这位大姑奶奶。
宋娴慈的手指触及盏壁,便被烫得皱了眉。
这是内宅妇人惯用的折腾新妇的法子:茶盏用滚水反复烫了,里头的茶也是滚水冲泡,立时端上来让新妇低头奉茶,待凉了才接过,直叫人端得手酸难忍,烫得十指生泡。
宋娴慈余光瞥见身旁站着的阿涓正握紧了拳头似要发作,瞬间把手收回,揉揉被烫的手指,淡笑道:“茶太烫了,恐长姐难以入口。朱妈妈,再换一盏吧。”
吴顾氏一愣。寻常新妇一见此招,便知是婆家要给自己立规矩了,哪个不是假装不知,强自忍耐的?“顺坡下驴”和“坚持折腾宋娴慈”这两个念头在脑海中交错,最后还是冷声道:“我便喜欢这盏,劳烦弟媳端给我吧。”
若宋娴慈强忍到她接茶,便烫一烫手指酸一酸胳膊:若不应她的吩咐或中间砸了茶盏,便叫她去外头跪着。
宋娴慈听了,似是乖顺地拿起茶盏,稳稳当当地端到吴顾氏面前。
吴顾氏心里刚舒坦些,却听弟媳催促:“请长姐喝茶。”
吴顾氏慢悠悠道:“不急,晾一会儿。”
宋娴慈立时直起身子,阿涓眼疾手快地端着碟子上前。宋娴慈将茶盏放到碟子上,笑道:“弟媳便说了这茶难以入口,长姐方才还不信。若真喜欢这盏茶,便晾一晾吧。”
吴顾氏冷飕飕地斥骂:“我是你夫姐,又是代母亲接你敬的茶,这杯茶,你便是跪着侍奉我喝下也是应当的,更别说现如今我还允你站着!”
宋娴慈摇头:“此言差矣。”
吴顾氏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宋娴慈恭恭敬敬道:“公婆是公婆,长姐是长姐,两者截然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正如昨日拜堂之时长姐无法代婆婆坐高堂,今日当也无法代母饮下儿媳的敬茶。”
宋娴慈跪地大拜,扬声道:“今日娴慈之茶所敬,是满怀慈爱,不顾己身,从盛京到北境,再从北境到盛京,一路扶持夫君,安定内宅,撑起顾家,让顾家门楣不致在这场风波中消亡,让胞弟胞妹得以在自己庇护下得以存活的长姐!而非婆母!”
“应奉婆母之茶,娴慈必等婆母痊愈,再恭敬奉上!”
吴顾氏一时间呆住了,若宋娴慈是说些不敬她的话,责罚弟媳便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弟媳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弟弟妹妹都是寡言的人,母亲也不愿见人,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又诚恳地道出这些年她受的苦楚与为顾家做的牺牲。
这样好的抚慰,竟是这个被自己为难的弟媳带来的。
即使这个弟媳对她为顾家做的牺牲也只是一知半解。
良久,吴顾氏哑声道:“起来吧。昨夜你辛苦了,去看过母亲,便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
待宋娴慈的身影看不见了,吴顾氏轻轻唤了一声:“朱妈妈……”
“老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