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这些年慢慢收集来的绸缎、木料,娴意名下多是些家传首饰并一沓钱庄的存单,跟着她来了京城。也许是王巡根本不屑要她那点东西,所以早早就尽数扔给娴意自己保管。
“可惜了母亲一片慈爱之心。”她为两个女儿筹算了桩桩件件,唯独没算到王巡的一颗豺狼心肝,让一切谋划都付诸东流。
雪雁接了嫁妆单子,犹豫问她:“现如今山高水远,老爷又不肯放姑娘回平州……可要将那边的庄子铺子变卖了么?”她是从小学着帮姑娘管家的大丫鬟,这些事宜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们姑娘的嫁妆看着风光,能动的却少,若要嫁在京中是万万不够看的。
“先留着罢。”娴意手指拂过脸颊,“只求母亲保佑,教女儿此番化险为夷,逃出这牢笼……”此事若成,她或可有转圜之地。
才接回家中没几个月的小姐,转眼又被父亲继母下令禁足,教西间的婢子们受足了白眼。
“东厢房那些看人下菜的老货,总有一天要给拖出去发卖了!”锦书向来是个和软性子,今儿却被气个半死,一路走一路骂地回来。
“瞧咱们锦书气得,脸儿都红了。是哪个惹你生这样大的气?”娴意捡了本游记在看,闻声笑着抬头看她。
锦书见姑娘万事不过心的样子更气了:“还不是东厢房的打杂婆子们!不过点了道芙蓉鸡片罢了,府中便又是鸡脯肉用了了,又是鱼买不到新鲜的了,又是马蹄早说好了给小少爷做糕了!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原是因为这个。”娴意撂下书等锦书布菜,趁这功夫缓声开解她,“他们不向来是这样捧高踩低的做派?从前陈氏遭太太厌弃,连带着如意这正经小姐都不如意;现在我被禁足势微,他们可不就也不耐烦伺候我了?”
“什么嫡啊庶啊,在京城王家的眼里,只有正房那几个才是正经主子。咱们呢,从前是借住的客人,现在是吃干饭的废人;有什么吃什么,饿不死就成了,哪里还配要这个要那个。”
姑娘打从祠堂里关了一夜出来,好似愈加淡漠了,通身都不见一丝儿烟火气。锦书后知后觉,却更心疼她:“姑娘是元配所出的嫡次女,妾侍生的庶女如何能与姑娘相提并论?正房那位在咱们夫人面前还得执妾礼呢!”
“哈。”娴意举箸用饭,口中凉凉地道,“执妾礼?祠堂里连母亲的牌位都没有,这礼又行给谁看呢?有的人呐,几十年的圣人言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娴意并不分眼神给如遭雷劈的锦书,仿佛浑然不知自己说出了什么样的惊世之语。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右面颊:“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就能有余地为自己博一次生路了。”
王巡要她乖乖为他的仕途做踏脚石,她偏不教他如愿!
书房中,王巡对着一篇写满时间的纸眉头紧锁。不知多久过去,他忽然烧了那纸对小厮道:“去带三小姐来。”
第10章我娘会堂堂正正地回到祠……
“老爷要我去书房?”娴意重复一遍,哂笑道,“他还真是心急……看来升迁无望呢。”
小厮自然不敢妄议主家,只能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低声恳求娴意:“老爷有要事相商,还请三小姐尽快前往。”府间近日是有传言说三小姐与老爷太太渐生罅隙,但那不是他能够挂在嘴边议论的事情。
能小小年纪就跟在老爷身边伺候,小厮自然也有他的生存之道。
“行,那现在走罢。”娴意没有为难他的意思,爽快地站起身就一起出了门。也有几天没见过外头的天光了,还颇有些想呢。
书房里。
轩窗大敞着,转头便能瞧见窗外的葡萄架;桌上则焚着王巡最爱的檀香,一缕袅袅的烟被不时的微风缓缓拂动,在空中描绘出一道道变幻无常的纹路。小厮进来通禀三小姐已到,王巡随意哼了一声,示意她进来。
但娴意甫一出现,王巡便立时皱紧了眉头。
他将手中的书卷重重掷到桌面上,喝问她:“你就这样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地来见你父亲?你、你就如同那乡野村妇一般,教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娴意急匆匆过来书房,身上还是那件寻常在房中时穿着的苔色半旧袄裙,一头青丝只用一根簪子简单挽了个纂儿,周身半个饰品也无。她又才大病过一场,脸色瞧着便不好,整个人都显出点灰败来。
“您急着寻我来,便也来不及重新梳妆。”娴意照例行过礼,敷衍地弯弯嘴角,“郎中说我尚不能久站……有什么事就请快说罢,父亲。”她语气淡淡,声音也低,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最后的称呼。
“你在用这种方式对我表示不满?”王巡双眼微眯,目光在娴意周身审视逡巡,仿佛对面站着的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便略欠一欠身,权当是哄他:“不敢。娴意如今尚未痊愈,气虚体乏,人也时常觉得精神不济,还请您体谅则个。”
王巡嗤笑,也不知信了没信。他将冷茶泼进香炉中,浇灭了那一缕青烟。椅子在地上拖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是他起身绕到娴意面前。他伸出手,掐住娴意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
那张脸是与她生母如出一辙的寡淡乏味,脸色灰败,嘴唇也起了皮。唯有杏眼形状姣好,偏生不够灵动。那张脸上还残存着几道不知怎么划出的细小血痂,靠近下颌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暗色斑块——那是尚未来得及完全散开的淤血,正是出自他那全力的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