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让左立获得了一点隐秘的快乐,像是成功欺骗了镇上的所有人。他慢悠悠地走着,很快又走到了昨晚和覃望山一起逛过的临河小街。晚上视线不好,再加上两个人一直聊着天,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路面上。现在他一个人走,心里就生出一点畏惧。左立怕水,尤其是这临河的路很窄,最多能容纳三个成年人并排通过,靠河的那一面没有栏杆,三两级台阶延伸到河里去,时不时看见有人蹲在台阶上洗东西。
左立紧贴着另一侧的铺面走,一脚一脚挨着门槛儿,走得小心翼翼。他有点后悔选了这么一条路,往回走又不甘心,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原本漫无目的惬意被这种紧张感破坏了,他不知道继续走下去会到哪里,拿出手机来给覃望山发消息。
“你在哪里?我可以过来找你吗?”
覃望山没有立刻回复,左立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没趣地按灭屏幕。已经到了午饭的辰光,左立专门选了一家离河比较远的小店吃饭。进店后老板眼皮都没抬,以为他是本地人,用本地话问他吃什么。
左立站着研究了一下贴在墙上的菜单,犹豫再三,最后点了一碗三合一。三合一就是浇头面,三种浇头拼在一起,是当地人的吃法。各种浇头摆满了保温柜,左立点了剩下最少的三种,看起来应该是最常见的搭配。当地物价便宜,分量也很实在,端上卓满满一大碗,左立自认饭量不算小也吃不完。
吃饭的时候收到覃望山回复的消息。他说:“现在吗?”
左立一只手指头打字,还没发出去,覃望山就发过来了一个定位地址。点开来看,是一家名叫上南楼的粤菜馆,离古镇景区这里不远,大约覃望山也正在吃饭。可左立这边已经吃上了,没必要巴巴地赶过去蹭一顿饭,于是把手机收起来,认认真真吃自己碗里的面条子。
一碗面撑得左立直不起腰。他打了个饱嗝,出门接着散步。小镇的气质古老又朴实,几乎见不到高楼,镇上最高的建筑还是年代久远的钟楼。虽然没有摩登的建筑,没有如梭的车流,但是这里却没有死气沉沉的感觉,与他出生的地方截然不同。
他出生的县城带着一种腐旧的味道,连天空都是铅灰色的,白球鞋不管怎么洗总有一层薄灰。小时候左立住在外婆家的平房,门口的河水黑沉沉的,像是某种怪兽的嘴巴,那条河无数次进入他的噩梦。后来印刷厂分房子,左为工龄不够没他家的份儿。为这个,杨宇慧跟左为吵了好几次,最后忍痛花了十几块钱买了烟酒送到主任家里。他们家分到了一套底楼的一室一厅,从此住进了楼房。三个人共享的一间卧室,被杨宇慧用帘子隔成两块,靠窗的地方摆着钢丝床,就是左立的天地。因为是底楼的缘故,从他的窗户往外看,正对着家属院儿的大铁门,他总是看着进进出出的人,进进出出的人也都看着他。买菜的、聊天的、推着自行车去上班的、送孩子去上学的,都闹哄哄地从他窗前走过。后来印刷厂效益不好,杨宇慧是第一批下岗的,紧接着左为也因为喝酒闹事丢了工作。从那个时候开始,窗户里面也变得热闹了,刺耳的吵架声、清脆的瓷盘碎裂的声音、还有杨宇慧歇斯底里的尖叫。
窗户外的人开始探头探脑地瞧着窗户里的热闹,左立只能躲在客厅的最角落里写作业。那里没有窗户,也没有不怀好意和意味深长的脸。
杨宇慧和左为离婚之后就搬走了,世界终于清静了。左为开始夜不归宿,偶尔带着熏熏的酒气回来倒头就睡,曾经满满当当的一室一厅里只有他一个人,整个房子都是他的世界。但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左立就被杨宇慧接走了。杨宇慧嫌弃左为不管孩子,硬是抢过了抚养权。左立跟着母亲到了新家,见到了继父卢继华。新家窗明几净,左立拥有了独立的房间,那曾经是卢继华女儿住的。粉红色的旧窗帘遮住窗户,也遮住窗外铅灰色的天。那个房子左立只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记得杨宇慧为难的表情和充满歉意的话,然后他又被送到了外婆那里。
高中左立开始住校,学住宿费是卢继华出的,因此左立识相地很少回去,节日假日基本也都和外婆一起过。到高三那年,杨宇慧突发奇想要左立搬回去住,左立又被接回了那个只待过两个礼拜的家。
从小到大,左立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学习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事情,因此乐不彼此。杨宇慧提起儿子的成绩也总是很得意,旁人夸她教育得好,她毫不谦虚地接受,左立则冷眼旁观着。那一次他搬回去也许是因为杨宇慧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在左立高考前扮演一位称职的母亲,也许是因为流言,不想遭受左邻右舍的非议,总之杨宇慧十分坚持要让左立住到她家里去,卢继华也难得没有提反对意见。
这一回,左立似乎是融入了这里。
两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左立晚自习放学回到家,终于察觉到了异样。卢继华喝得酩酊大醉仰面躺在沙发上,嘴巴里骂骂咧咧。客厅一片狼藉,地板上丢满了垃圾和厨余,杨宇慧关在房间里,听到左立回家的动静甚至没有出来看一眼。
后来,左立从他们断续的争吵中猜出来事情的真相。杨宇慧和卢继华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一开始是因为计划生育,卢继华跟前妻还有一个女儿,按政策是不能生。后来卢继华辞掉小学老师的工作,自己出来做小生意,可以生的时候又一直没动静。就在他们放弃之后,杨宇慧又意外怀孕。意外来得突然去的更突然,三个月刚过,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胎心。卢继华做梦都想要个儿子,把孩子流产怪罪到杨宇慧身上,认为是她没有保护好腹中胎儿,要卢家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