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庸一眼就明白了,他今天晚上被杨玄带进了一个赌局。周末到宾馆开房间聚赌,原本是一些交易员的休闲娱乐项目之一,别看一局也就一两百甚至五十、二十块钱起价,看似没多少钱,真玩起来,一晚上几万乃至十几万,实在是太稀松平常了。因为在中国大陆赌博是非法的——电视里那些警察突然冲进门把赌博的一桌人抓进局子的故事不是虚构的,如果窝点固定,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家里,反而是酒店。毕竟酒店也想多在这些肥羊身上揩些油。李伯庸没弄清楚,这两个大祸害怎么大老远地跑到户州城来赌博了。杨玄却心知肚明,美和的事兜出来以后,有一股势力借机想翻旧账,直指徐暨——这波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和康金凯有关系,徐暨亲自到户州城来,可能也有这个原因,至于康金凯……杨玄认为,那完全就是一只追着屁飞的苍蝇,逮谁咬谁的疯狗,是没有任何逻辑可循的。发牌的姑娘非常有眼力劲儿地让了位置,杨玄毫不客气地坐下,大马金刀地把扑克牌拿在手里,洗了一圈。“你给掌眼,我们俩都放心。”徐暨对李伯庸点点头,转向杨玄,“怎么样?”杨玄手法老道地检查着扑克,头也不抬地问:“玩什么?”“老规矩,”康金凯阴恻恻地一笑,“德州扑克,行吧?”“行啊。”徐暨表情平静,盯着桌上的烟灰缸,好像要把那玩意看出一朵花来,“你说了算,咱爷儿俩先过两招,大头戏往后错错——那小妹,麻烦你给我们弄点提神的吃的喝的东西过来,再给……李先生上一点宵夜,别怠慢了客人。”先前洗牌的小姑娘一声不吭地退出去了。“一百起,行不行?”康金凯问。徐暨露出一个冷森森的笑容:“贤侄,要我说,国外都是蛮夷之地,打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你别跟着学那一套。”他从桌子底下掏出筹码扔到了桌子上,眉眼不动地说:“一千起,先热热身,一会吃饱喝足了咱们再玩,夜还长着呢。”矛盾德州扑克脍炙人口,可惜李伯庸完全没听说过——他连本国国粹麻将也搓不利索,哪里还有余力去懂洋鬼子的东西?从这方面来说,李伯庸还真是个好男人,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连外卖都不叫,除了抽点烟……还不知道抽点好的,门口小超市十头八块地随便买一盒就能凑合,中华跟最苏烟这种的,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别人送的“奢侈品”了。拉出来简直一个五美四好新青年,除了赚钱和奋斗,没有什么能触动到他的。徐暨提议一千一局,实际上只是第一个下注的人最低可以从一千开始,李伯庸看了两圈,明白了他们的下注规则——前一个人下了,后一个人如果不放弃,要跟注的话,必须至少是前面人的两倍,最高无上限,直到所有的公共牌都揭出来,大家谁也不认输的话,就翻牌比大小。他背着手,在旁边看了两轮,实在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趣味来,于是没意思地往旁边一坐,踏踏实实地吃起酒店送上来的那份宵夜来,并得出一个结论——这两个家伙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几圈下来,两个人之间来往的筹码很快累计到了十万以上,徐暨稍微输了康金凯一头,不过赢的不见高兴,输的也不见不高兴,一上了牌桌,就好像进了商场一样,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功之一,被拉来当荷官的杨玄已经无聊得打哈欠了。李伯庸记得在杨玄那里看过一本书,名字就叫《说谎者游戏》,讲的是华尔街的尔虞我诈,这两个人简直就像上演了真人版的一样。都是他妈烧得。就在时钟已经指到午夜,李伯庸已经快睡着了的时候,杨玄开始发新一轮的牌,康金凯却突然坐正了,然后他看了自己的牌一眼,把自己的筹码往前一推:“all。”杨玄抬头看了他一眼——公共牌还没动,这是盲注。德州扑克这东西,虽说本质上和石头剪子布没什么区别——都是比大小,但是大小比较复杂,一般来说,真玩起来幺蛾子还是很多的,有些数学好的人会算概率,有些数学不好的会装作很厉害的样子,下大注忽悠别人认输,种种技巧不一而足。像康金凯这样的,显然不是好学生派的——鉴于他连公共牌是圆是扁都没看见,干出这样的事,有的时候是瞎玩,有的时候……是想玩把大的。徐暨眯起眼睛看着他,他这个时候可以认输,康金凯踢馆,他可以不接招,那就什么也不损失,继续打和平牌。不过……通常这么做的,是杨玄,肯定不是徐暨。这个男人是被成功捧起来的,声名、面子、钱、权利,这些是铸成他血肉的东西,他走到了这一步,不需要模仿,就和当年的蒋鹤生出了奇的像。蒋鹤生从楼上跳下去,就是因为他不能想象自己失去了这些,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他们曾经都不是输不起、付出不起的人,可是越走越高,于是摔一跤对于他们来说,不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爬起来”的问题,而是一摔到底,万劫不复。“跟。”他愉快地笑起来,稍微坐直了些,看起来就像个纵容小辈胡闹的长者,早玩腻了一加一的游戏,终于能进行一点符合他智商的活动一样。这一局终于吸引了吃饱喝足的李伯庸的注意力,他的目光在徐暨推出来的筹码上扫了一眼,李伯庸的心算能力很好,立刻知道,徐暨推的筹码代表的现金,差不多能买下一半的他们想收购的美和的那条生产链。他这么想着,却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徐暨对杨玄扬扬下巴:“翻牌。”杨玄一根手指按在了公共牌上,手掌悬空:“想好了,撕破脸皮了?”“怎么说话呢?”徐暨笑了一声,“翻吧。”杨玄慢慢地翻开三张牌,抬眼去看这二位的表情,徐暨挑了一下眉,上身放松,又靠回了椅背上,对康金凯伸了伸手:“贤侄,请吧。”康金凯一点表示也没有,脸上的肌肉像是全僵死了,似乎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再次加注。徐暨毫不犹豫地跟,好像他有多求之不得一样。李伯庸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想的却是:你媳妇怎么没打死你呢?李总一辈子大概也就这点觉悟了。徐暨敲敲桌子:“杨玄,转吧。”杨玄依言翻开了第四张牌,双手垂到了桌下,十指交叉。“还跟么?”徐暨笑呵呵地问。康金凯却突然笑了:“一般电影演到这时候,就该拿不是钱的东西下注了。”李伯庸一听就炸毛了——什么?他立刻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什么谁赌一只手,谁赌一个脑袋,输了得当场见血,这使得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兜里,握住了手机,预备着他们一旦提到人体的哪个器官,就马上报警。徐暨问:“你说怎么玩?”康金凯往前凑了凑:“这么着,咱们制定个规则,我下什么注,您说了算,我要是不敢,这桌上的筹码您拿走,反之一样,然后咱们摊牌,输赢有定论,杨玄跟这位李先生给做个证,您看怎么样?比方说……我想看看您去年六月杭州分部的一部分账目,这本来是不合理的,但是赌博么,赌得就是个不合理,您说是么?”这句话让李伯庸又把按在手机上的手松开了,鉴于这个条件听起来还比较安全——而且他意识到,万一条子来了,他跟杨玄算怎么回事呢?李伯庸那异于常人的脑子里开始回忆,聚赌显然犯法,那围观聚赌的……是怎么规定的来着?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上了贼船了。李伯庸决定,从这出去以后,要和杨玄好好聊聊这事,他是个正经生意人小老百姓,心理承受能力有,但是比较有限,对付几个小混混可以,再高段就虚了!徐暨蹭了蹭鼻子,慢条斯理地撕开一个纸盒装的牛奶:“也行,是个主意。”他想了想,过了一会,头也没抬地说:“我听说你娶了个洋妞,她老爸是个了不起的人,连带着让你也吃了裙带关系的好处,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回来跟你叔叔伯伯辈的人叫板,是吧?”康金凯脸颊抽搐了一下:“不敢当。”“人到中年,要开始养生了,要少烟酒,多奶蔬了——哦对,我还听说……”徐暨喝了一口牛奶,砸吧两口,好像觉得没滋没味似的摇摇头,“禄顶证券的老总是某个……嗯,的小舅子,最近似乎在您老丈人名下的工资,投了不少钱,什么来着?哦……钢材是吧?还是有色金属来着?看我这脑子。”杨玄一愣,海外投资很多时候不是真心为了投资,有时候是为了挂假账,有时候是为了洗钱,天高皇帝远,用途实在很多,而徐暨提到的某人,跟资本圈牵扯紧密,除了大鳄,还有可能是某个政界人物。利益和权利就是这么盘根错节,这玩意模型是算不清楚的。“有小一个亿吧?”徐暨凑过去,弯起眼睛笑起来,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