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那时已经是夏天了,天气热了起来,她飞快地看完了这封信,开着车闯了一路红灯,结果只看见警察和救护车包围了整个楼,片刻,他们抬着一个脸上盖着白布的……人,出来。她就知道,蒋鹤生已经把自己当风筝放了。杨玄从来不喜欢霍小薇,至于霍小薇的儿子蒋路程,更是连见都没见过一面,可是她不能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她初出茅庐搞砸了一个大单子的时候,一个人偷偷躲进办公室哭,正好让蒋鹤生撞见,男人沉默了一会,看着她哭得猫一样的花脸,忽然笑了起来:“至于么,哭什么?”那么举重若轻,从容淡定。蒋鹤生为什么要帮她?杨玄困惑了很长时间,是人情投资?是别有所图……或者说,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更靠谱一点。那时候对着傻乎乎不大懂人情世故规则、千挑万选不知道该怎么送礼、最后傻乎乎地买了一堆水果和补品的小女孩,蒋鹤生好像被娱乐了一样,扒在门框上笑了半天才想起让她进门:“我这辈子,还是雪夜再得过且过的人,他的一生中,也一定是有什么想要坚持的:必须拿到的一个项目,必须完成的一个指标,必须实现的一个梦想,必须通过的一次考试,或者……必须得到的一个人。"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化身为蜗牛,一步一步地走,有一种从内心出发的动力,再艰难也要走下去,然后很多个这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天加起来,最后走完看似遥不可及的全程。人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漫长坚持、琐碎又伟大的过程,不再是一个loser。李伯庸一口气来到杨玄的楼下,他就像是一个准备战斗的人那样,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一种鸡血的味道来,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杨玄楼下,引起无数路人侧目,小区物业老远看见了,一个花白头发的中老年妇女小跑着过来:“哎!小伙子,那不许停车!”李伯庸充耳不闻,他大敞着车门,里面还放着销魂的“我陪阿诗玛回家乡”,这首歌仿佛激起了路过的一条小雪纳瑞的血性,它在那里站了一会,就突然像是误食了摇头丸一样,猛地挣脱了主人的狗链,向着不远处的大金毛一路小跑地追了过去,金毛大概没见过这么猎奇的追求者,撒腿就跑,顿时人仰马翻,一片鸡飞狗跳。李伯庸二逼大神附体,完全忘了他是个“怀揣手机的人类”,气沉丹田,扯开嗓子在楼下喊:“杨玄!杨——玄!”众人围观——这人怎么恶狠狠的,是债主?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帽子变绿了?还是刚刚被人甩了?穆晓兰不在家,不知道是跟同事们出去玩了,还是被赵轩拐出去了,赵轩的活动最近越来越猖狂,杨玄一个人在屋里,心情颇为低落,连灯也没开,对着蒋鹤生的那封遗书发呆。然后……就被这么一嗓子声如洪钟的叫魂声惊醒了。杨玄愣了愣,她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楼下那位不依不饶:“杨玄!出来!你出来!”杨玄趴在窗口一看,看见了上蹿下跳的大猴子李伯庸一只,周围遛狗的、散步的群众都不远不近地围着,跟着他以一种流鼻血的动作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杨玄当即离乱把头缩了回来——行不行啊,太丢人了可惜惊鸿一瞥就被李伯庸逮着了,他喊:“我看见你在家啦!”旁边遛狗的大爷和本意是来阻止他停车的大妈一起伸着脖子:“哪呢哪呢?”李伯庸非常热心肠地一指:“六楼,看见没有,就拿阳台上养了一盆玻璃海棠的那个。”杨玄捂住脸,想把花盆推下去,连下面那一只一起毁尸灭迹。李伯庸清了清嗓子,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围观下人来疯了:“虽然我没带花,但是你不下来,我就当众说了啊!”物业大妈连忙清场:“都退退,都退退,留点地方,要不然他施展不开!那谁家的狗啊,别凑热闹,牵走牵走!”李伯庸喊:“我可真说了啊!”路过的一个小青年:“快说快说!”李伯庸:“我倒计时了啊!三!二……”没动静,于是他沉默了一会:“一点九九八……“切——”这时候,楼梯口那里,杨玄终于出现了。李伯庸眉开眼笑,对周围的人脱了他那不存在的帽子以致敬:“谢谢父老乡亲们捧场!”然后他一把把杨玄拉上车,在大家自动让出的一条路上绝尘而去。"物业大妈沉默了一会:“违章停车……哎?我还没罚款呢!”杨玄坐在副驾驶上手动切歌,“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就变成了“狼烟起,江山北望”……她讪讪地缩回手,生怕下一首再变成“在希望的原野上”什么的:“你吃什么吃坏了?”李伯庸却反而不会组织起语言起来,好像刚才那顿抽风抽出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的手沉默地放在方向盘上,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过了好一会,他才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李伯庸记得,赵轩给他的“把妹须知”里警告过他,古人讲究“因材施教”,现在讲究“看人下碟”,有些特别缺乏安全感,喜欢依赖别人,或者很喜欢别人关注的姑娘,会很欢迎这句“你最近在忙什么”。但是杨玄这样的姑娘,有些话会踩她的禁区,“你最近都在干些什么”“你做xx有什么用”“我觉得你这么做没道理”或者“你应该如何如何”。这些姑娘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强势,她从来不会当面抢白别人,用命令的语气告诉别人“你应该如何如何”,像电视上那个什么《穿prada的恶魔》里面的那个老女人一样,踩着细高的高跟鞋趾高气扬地走过。但是她的强势是在骨子里,一旦让她感觉到你在以自己有限的智商来揣度别人的行为的时候,她连争辩都不屑于跟你争辩,直接就把你放在“人类不能沟通的物种”里。赵轩原话说:“以上提到的那些话,作为她的上司或者长辈,你说了她不会在意,但是作为一个想追她的男人,说了你就死定了。”可是李伯庸还是义无反顾地去踩了赵轩揣度下的“雷”。他突然觉得,那些“技巧”是不对的,一时注意到了,不可能一辈子注意到,费尽心机讨好她一时,也没有那个心机一辈子都讨好她。“技巧”都是用来逢场作戏的,想要长长久久,非要以真心才能换真心不可。这是一条漫长而愚蠢的路,需要走很久,非常艰难,风险极大,但是也会有丰盛的回报。杨玄沉默了一会,像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地“哦”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从车窗外的景物上扫过,她想,怎么说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么,好像所有的事都变成了一团乱麻,缠在一起,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牵扯到很多人,很多的关系。她不想说,怕一开口就暴露了现在这个让自己痛恨的、理不清头绪的软弱状态。不能露出自己的底牌已经成了她骨子里的东西。这也是早年的职业带给她的,有人说这些金融从业者,每天做的事就像是一场“说谎者的游戏”。